淳朴的骨头
在鲁西南平原上,有很多似曾相识的古老村庄,藏在种满青绿植物的田野上。它们零散地傍依着微山湖的某条支流,于大自然的草木气息中,不断地新生或老去,显露出没有明显进化的原始状态,以及习惯于集聚生活的人类特质。人之巢穴以具有地域性的村庄形态,成为乡情缭绕的淳朴骨头。
我经常漫无目的地行走,沿着偶然发现的延伸,向远方的土路或田埂走去,不在乎自己的心里,是怎样想着田埂的尽头,有无充满生气的河流、塘坝、树林和坟茔,以及朝气蓬勃的村庄。小麦粗壮的棵穗,覆盖住潮湿的鸡肠田埂,甚至只有我拨开麦子时,才能有一缕灿烂夺目的阳光,试探着探进头来。平静的原野上,肯定藏匿了不为人知的故事,顺手拨开灌浆的小麦头颅,可以恰好看到大地向我们暗示什么。我找不到答案,但我知道大地怜悯那些畏惧阳光的弱小动物,它们也有自己的家园,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原来,美丽鲜活的大地,与我们固有的印象,有所不同。
我孤独地行走在无人看守的村庄里,从这条小巷,到那条小巷。飘绿的小院,虚掩的大门,枯水的老井,离散的碾盘,无人解读的牌坊和预示兴盛的家庙。在我恍惚穿越一个世纪的行走中,偶尔还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蹒跚着走在前面。我在他身后走了半条街,他竟然没有感觉得到,还以为我是他跟了半个多世纪的影子,或者经常依偎在膝下的土狗,现在谦卑地低着头,跟在他的后面。他拐到街口就不见了,背影消逝在某个小院的门扉内。我想,这个简陋的乡村小院里,应该有一棵碗口粗的枣树和一棵条帚粗的老柿,同他一起度过安逸的时光。这个小院,盛载着不少村庄的骨头,令远游的亲人有所思,有所想。鲁西南的房屋,泥挑的墙消逝在历史的深处,被砖石结构的墙体所代替。我见到过挑墙,到了秋天农事临近结束,挑墙的家中主事者到村里找到几个壮汉,先从堤坝上、河畔边挖出硬土,用地排车拉到小院前,晚上浇上大水泡透,然后撒上金黄色的麦秸,脱光脚丫使劲踩出筋道,这踩熟的土里,透出麦草的香味儿,就可以挑墙了。民间土墙,厚实耐用,冬暖夏凉,但经不起雨水浸泡,所以在湖畔,经常可以看到补墙的场景。
我在村庄街道上孤独地行走,听着脚下发出的声音。我看到一眼土井,毫不起眼地砌在开阔地上。这是最为浓郁的乡村骨头了,喝着这眼井水长大的人,至死都不会忘记这眼井的。井口覆盖着石板,没有浆洗淘米的俏媳妇儿,也没有担桶打水的后生,井如同昨天,如同历史的刻画,无法从乡村风景中泯灭和消失。它和抛于道旁的盘碾一样,表面上是被新时代生活离弃了,可时常又被我们所惦念。村庄的骨头,多数都以固体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比如那幢不会说话的牌坊,在同样沉默的农村,述说着当初曾经的辉煌。这些宝贵的人类历史财富,均以沉默寡言著称于世的。
村庄是乡俗流散的场所,也是发散人类农耕文明气息的朴素道场。家乡是村庄的代名词,它与现代化的城市背景无关,但关乎人类个体之间的亲情关系,关乎从原始状态向现代文明发展的痛痒。坚守村庄的人,其实就是坚守良好的自然生存状态,这种农耕文明的顽强坚守,必须付出物质清贫和精神空虚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在已经超出了自然承受之力的人类环境改造面前,应该是微乎其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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