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你是谁啊?”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当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年过八旬的姥姥已全没有了往昔的整洁、麻利,和以前相比,显得更加消瘦、虚弱。姥姥双目深陷,面色泛黄,依然带着我所熟悉而温和的微笑,盘腿坐在炕上,却已言语不清,失去记忆,认不出我是谁了。然而她还在关心着我的冷暖!偷偷抹去盈满眼眶的泪水,转身出了屋门。
姥姥曾经是那样的精明、温和、贤惠!
土坯垒成的院墙上高挂着镰刀和竹篮,小山羊咩咩的叫声不时从墙角下的羊圈里传出来……让我这个久居山城的孩子感到惊喜,我不再哭着找妈妈。
清晨,庄严、静穆、广袤的鲁北大平原散发着特有的泥土的芳香,我挎着竹篮,拿着镰刀,在姥姥的指导下,割回带露水的青草,撒在羊圈里,看着小山羊津津有味地咀嚼,我的嘴也不由跟着蠕动。每每此时,姥姥则抚摩着我的发辫,用昏花的老眼,望着远处空旷、寂寥的天空发出一声轻长的叹息。
夜晚,当弯弯的月亮升上深蓝色的天空,忙碌了一天的姥姥便坐在院中的纺车前,开始了她一天中的又一项新的工作。鲁北平原的夏夜,幽蓝的流萤时常在眼前出没,姥姥常常停下手中的纺车,目光久久地追随那飞逝的萤光,发出一声轻长的叹息。
有时,姥姥边纺线,边轻声慢语地教我认星星、辨东西南北,给我讲牛郎织女、月宫嫦娥、白蛇许仙……姥姥的故事里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常常是在那些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和姥姥的叹息声中慢慢睡去。
童年里,我听惯了姥姥的叹息。
姥爷随军南下,牺牲在解放上海的战役中时,姥姥才三十几岁。当获知这一噩耗时,她木然了。无人的夜里,姥姥燃起一堆篝火,默默地把姥爷的书、笔、衣帽等一切用物,一件件地送到火里,无一遗留。
新寡的姥姥,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静静地用瘦弱的双肩顽强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在经济比较宽裕的家庭中长大的姥姥,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小,未受过什么磨难,此时却用那双曾令同龄人羡慕的小脚颤颤地忙于棉田里、枣树下、厨灶前。用这双小脚,步行30多公里路,拿自己的陪嫁首饰去换取用以填饱肚皮的地瓜干、高粱面,供两个舅舅读书。
姥姥依旧是那么沉默寡言,从未在外人面前流泪、哀怨,可却患了严重的眼疾。医生说是过度伤心哭泣造成的。谁知道姥姥度过了多少个孤寂难耐、凄凉愁苦的不眠之夜啊!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从来没有过关于姥爷的任何什物,姥姥也从不提及姥爷。
“姥姥,姥爷是战斗英雄吗?”
上小学时,为了写作文,我缠着姥姥追问姥爷的事情,姥姥脸色惨白,僵硬地坐在床前,一言不发,像一尊石雕。我吓得不敢再问,但却不明白姥姥为什么一改往日的温和?长大了才体会到,姥爷是埋在姥姥心底难以愈合的伤口。那一声声轻长的叹息,凝结了多少难言的悲哀和对人生的无奈!
环视小院,一切如旧,物是人非,如今的姥姥已是四世同堂,膝下儿孙十几人了,可姥姥已不会再叹息了。她也许已完全忘记了姥爷,忘记了那漫漫长夜、幕幕辛酸。从她那无邪灿烂的笑容里,我分明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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