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唱歌的那个人沒了

图为史铁生夫妇与作者夫妇聚会时合影
孙立哲从美国发来的短信,一个比一个紧迫,他接到希米的信息,焦急无比,他用短信找北京的医生朋友,让他们去救铁生,同时把短信群发给我们。噩耗来了!我心惊肉跳地看着短信,看着那一直蹲在铁生病房外的夺命小鬼站起来了,伸着懒腰,过来拉铁生了,对铁生说该走了。虽然铁生是这样一直在给我们打预防针,可我们心里还是没有给他留下让他走的时间,起码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我哭铁生,不是因为他走了,而是我们永远失去了他。我生来心中有大惑,铁生是能与我神交的唯一。铁生没了,再有谁来为我答疑解惑?
我和铁生是中学同学,同级不同班。我们一同去陕北插队,同公社但不同大队。我们队在沟里,他们在川道上,我们到公社去要路过他们队。铁生没呆多久就因病回京,后来惊讶地听说他瘫痪了,我们为他扼腕。他为活下去找个理由是写书。铁生写书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如果说生命是上帝(说神也好、自然也好)给的,他一生在与上帝对话。铁生的身体在炼狱,铁生的头脑在天堂。多年来我一直跟铁生讨教一个问题,人死了以后是虚无吗?如果不是虚无,那是哪儿?
人们常说,亲爱的,安息吧。什么是安息?永远的睡去归于寂默不存在了?人们还常说,一路走好。好好走,走哪儿去?
今年秋天,我和铁生等几个朋友来到顺义的意大利农场,夕阳洒向草坪,金黄、温暖。小狗在跑,小孩在叫。铁生坐在轮椅上问我:“能抽烟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草是水绿水绿的,也没见什么禁止吸烟的牌子,就说,抽吧,没事。铁生点燃一支烟,我们对视了一下,他洞穿我的欲言又止,平静地微笑着说道: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安慰和启示。
不,不可以是最后。铁生,我还没想让你走。
记得吗?去年的8月底,我们那次愉快的聚会——周日,夏末,天公作美,阳光灿烂但已不炎热。我们在自己的画室迎接了史铁生和他的夫人陈希米。我和希米频繁短信,商量细节,谁去接铁生?轮椅怎么上车?希米问我的重点问题是:画室是否有床或能躺的长沙发?铁生因臀部褥疮不能在轮椅上久坐。中午吃饭是大家包饺子还是去吃农家饭?希米考虑了几天后来电话拍板:大家一起包饺子,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事情决定下来我们夫妇开始做迎宾的准备。铁生是我们最敬重的朋友,重要的是我们都更希望给他创造机会让他出来走走。当初我邀请铁生来画室玩的时候,铁生非常高兴说:“人少,树多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画室和居室共400平米,整理打扫一次就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我还拿着剪子特地跑到院子外面去剪各色野生的花,拿回来插在花瓶里装扮房间的迎宾气氛。
他们是上午11点到的,两辆车,五个人。从大门口延伸一条砖铺的小路,经过挂着大葫芦的瓜架可以直接进入画室,再从画室另一个门拐入木廊进入房间,我们这里的通道无障碍。2009年初我为知青插队40周年在中华世纪坛办画展的画,现在大部分挂在画室,铁生摇着轮椅看画。大家都说我为铁生画的第二幅肖像更好,我解释说第一幅为铁生画的肖像有些拘谨,意犹未尽,事后又在一块木板上随手很快又画了一幅,反正也不给谁看,画完就放在一边,后来拿出一看,觉得不错。铁生说这就对了,这样才能画出好画。我们纷纷跟铁生在这幅画前合影。铁生最喜欢的是我在陕北的写生,尤其是那幅“山桃花”,他回忆说,那时整年在山里放牛,到春天山沟里光秃秃的还没有绿色,但最先是粉红色的山桃花开了,真美啊!之后大家来到客厅,安排铁生躺在大沙发上休息,我和希米洗菜拌肉馅。这时男士们一起上手,拌肉馅、擀皮、煮饺子。希米专门擀了十几个小面皮,说这是“皇上”(铁生)的,他吃的少,只能包小一点,我们在家都是这样。我抽空跑到院子里,摘下几根鲜脆的小黄瓜送给大家吃,铁生举着黄瓜跟希米说:“你也尝尝,太好吃了。”
饺子还没端上来,铁生就摇着轮椅往外走,说他要到室外去晒晒太阳。不一会就听见铁生和子冀在外面喊什么,我先生铁群进来说:“他们要在瓜架下吃饺子,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不在这儿享受。”我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走到瓜棚前,哇!太漂亮了,他们围坐在铺着兰色印花布的小桌子,上下左右被绿色的植物簇拥着,阳光将薄薄的叶子照透,又从绿叶的缝隙射进来,长的丝瓜,圆的葫芦,深褐、中绿、浅绿、亮黄,希米穿着一件粉色的T恤衫。我放下饺子转身就往回跑,去拿照相机。桌子小只能放一大盘饺子,希米一直站在铁生身边,边照顾他边用手捏饺子吃,铁生仰脸对希米说:“今天我吃的真不少,把你包的小饺子都吃了,还吃了几个大的。”大多数人不能喝酒,因为这里有三个司机,只剩我和子冀相互碰了一听啤酒。大家说不去吃饭馆的农家饭太对了,否则哪里会有这等的享受和自在?
回到屋内铁生躺下休息,我们大家围着他神侃,铁生调侃说:“你们看,这像不像是和遗体告别?”——铁生,我太明白你为什么立下遗嘱不搞遗体告别。你躺着,我们围着你聊天,我们聊天聊地聊人生,聊宗教、聊生死,我们说得那么尽兴,我们探讨得那么深入。每次我们与你“告别”,我们还盼着下一次的聚会。记得吗?今年秋天,我们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唱了一下午的老歌,唱我们知青都会的“二百首”,我怕你累了催大家结束,你说:“再唱会儿,再唱会儿”。
我不知道这就是最后,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走后,我和我先生紧锣密鼓地修缮画室,我们说明年春天,把画室布置起来,我们要把你和朋友们再接来,要邀更多的朋友,我们接着唱“二百首”。
铁生,我们还没有想让你走!你走了,和我们唱歌的那个人没了啊!
注:作者邢仪是史铁生延安插队队友、著名知青题材油画家,文中提到的立哲为史铁生好友,也是延安插队的队友,目前是知名医学专家,史铁生发病时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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