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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0年12月31日 星期一

□方小英
《工人日报》(2010年12月31日 007版)

念着嚼着“菘”菜,却一直不知道落在纸上怎样写。

我以为这是很土的一种称呼,也是很漫不经心的一种称呼,这肯定不是它的“学名”,直到拨开《诗经》荒野的秋气,我捡拾到了一个意外:菘,大白菜。一瞬间惊诧,仿佛他乡遇故知,而这“故知”看上去粗陋浑朴,竟然深有来历。惊诧后,不得不佩服,土得离奇的方言原来有万千气象。再念起,珍重之意倍感。

人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明白过来,古诗词里的曲折蜿蜒情怀,其实一直都在俗世日常里,只是很多被忽视了。

小时候,腌菜也算个庄重的日子。每到秋末冬初,家家户户不论贫富都会备上一垛大白菜,过冬全指望它了。大白菜,很是端庄,翠叶白帮,似乎生来就知道要在一整个冬天当上餐桌的主角,举止有礼,合身有腰。这腰,是京剧里的收腰,汇聚了田野的精气。

这天,母亲早已把收割的白菜,洗净,晾干;一畚箕白生生的盐,七斗大缸安静地等待委以重任。只等父亲回家。而父亲定是早早收工,只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锄头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热水让他洗脸,又端来热水让他洗脚,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铿锵豪迈又委婉斯文地步进大缸,步子迈得像戏台上的武生。

母亲在边上作配角,菜一层盐一层铺上。父亲在缸里来来回回一圈圈地踩,噌噌噌,看上去与平常走路无异,其实用了暗劲,好象在做舞台动作一样——他演过戏,自然懂得。如果兴致高,他会来上一段婺剧唱段,《霓虹关》还是《樊梨花》?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的他是否在舞蹈?仿佛风吹过的河边的芦苇,慢慢舞起来,或者说,是一只正从茧中蜕变出来的、艰难振翅的蛾。没有音乐,却自有节律,引着他,或者说是在安慰着他,他的身体,似乎挣脱了某种桎梏,要脱离地面……

菜越铺越厚,父亲越升越高,快攀到房梁了。伴之以白菜的,往往还有萝卜,一青一白,二者相逢,是门当户对的村姑村夫,质朴的,谁也不嫌谁,也没有高攀谁。这样压紧压实,做成一缸菜,养起来,一直吃到来年清明过后。若吃不完,再捞出来晒干,储存在瓦罐里几年都不坏,真是天长地久啊。

每年一缸腌菜,如一长串结盟绳记事的绳子,一长排大大小小的疙瘩,一年年,一天天,把我养大,养飞了。年轻时,不知道菘菜的好,鼓着气要远离大白菜,想凭一点天真和锐气,越过平庸。殊不知,越不甘于平庸,平庸就把我们缠得越牢。经年之后,才知道任我怎样地逃,我都逃不过一株白菜的目光。真的很近,它一直就在身边,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可以和任何拼接的炒煮皆宜的菘菜。

李时珍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经冬不凋的菘,多像一片长赋,也不是多有文采,但结构好,像酒的绵醇,不喝它,就放在柜子里,也能体味它的浓香……

讲养生的人不敢吃菘菜了,说致癌。这种说法,我不赞同。乡下许多老人,一年到头都吃腌制的菜,就是没病没灾长寿得很。似是替菘菜抱屈,每去菜场,我都要拎几株咸嗒嗒的菘回来,当然我挑农家自腌的那种。下面条吃,与豆腐一起炒了吃,或者佐以几段笋丝,就饭,作馄饨的馅,都很可口。只是我再也吃不到父亲那双男人少有的精致小巧的脚踩出来的菘菜了——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但我分明记着,一个有些忧郁而清瘦的男子,在大缸里转着圈,有韵地走着,微笑着……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想叫他爹,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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