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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0年12月10日 星期一

岩石岁月

□胥明虎
《工人日报》(2010年12月10日 006版)

那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多的山。绵延数百里,一座压着一座,一座连着一座,既不险峻,也无雄奇。然而,就是在那片远古与荒凉之中,我和近千名江苏籍战友与风钻为伴,和岩石为伍,摸爬滚打了5年之久。出山时才发现,沧桑凝重的生命底版上,竟堆积了那么多的悲欢往事和永恒思考。

新兵连一结束,我被分到12连风钻班。因国防施工任务繁重,连队建制特别完整,每个连队都二百多号人。一到晚上,大通铺上一溜排着十多个光头,鼾声此起彼伏,聒得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新兵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起床号。号声一响,老兵们一骨碌坐起,在黑暗中穿衣下铺,摸起腰带就往外跑,干净利索从无差错。出差错的都是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几乎每人都有过把裤子穿倒的经历。

当时睡在我左边的是邳州籍老乡薛兆远,有天晚上临睡前,我趁他不备,用钉书机恶作剧地把他的两只裤腿砸上了一排钉子。第二天早晨起床号一吹,班长一边穿衣服,一边催我们赶快列队出操。而薛兆远,可怜的家伙怎么也蹬不出裤腿,情急之中带着哭腔向班长求助:“班长,俺的裤子毁了!”那天,班长和薛兆远是全连最后入队的两个人。更要命的是,薛兆远在慌乱之中竟把裤子穿倒了,裤门出现在屁股后面,钮扣大开……我大笑。跑在前头的薛兆远听我咯咯笑个没完,猛回头咬牙切齿吼了一声:“你他妈等着!”

出操归来,高我一头的薛兆远把我摁在操场上狠捶了一顿,尔后又报告了班长,最后竟传到了连长那里。这下事情闹大了!

连长是山西人,文化不高,脾气火爆,以猛打猛冲闻名全团。据说由志愿兵提干进行文化考试时,抄人家答题竟把“+∞”当成了“+8”,出来后还责怪对方太马虎把“8”都写睡倒了。对方哭笑不得正待解释,他却颇为得意地说:“不过你别担心,我帮你扶正了!”于是,连长考试就成了全团的经典笑话。

对那些调皮捣蛋的战士,连长最常用的方式就是罚其加班。这次我也没能逃脱。加班意味着我要在阴冷潮湿的坑道里连续苦干20多个小时。我心里直叫苦。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次加班,成了我一生中最悲壮的记忆。

我所在的风钻班共12个人,分6人一组轮流作业。作业时,3部风钻同时轰鸣,洞内烟尘弥漫,不时有碎石子打在安全帽上。艰苦自不必说,但更可怕的是塌方。坑道内石质无常犬牙交错,伤亡事故时有发生。风钻班的任务不仅是打好炮眼,还要装药爆破一气呵成,用老兵的话说就是吃饭、睡觉、打眼、放炮。

凌晨3点左右,连长夹着把手电筒上来巡查,此时我已在洞内连续工作了十多个小时,几十斤重的风钻在我怀里越来越重。我故意装出支撑不住的样子。连长见我这熊样,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不行了吧?去,眯瞪一会儿!”说完,夺过风钻熟练地操作起来。我像是得了大赦令,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抱起连长脱下来的那件脏兮兮的大衣,来到浇注过的地段,头枕安全帽呼噜起来。也不知睡了有多长时间,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轰隆隆一阵闷雷声滚过,我一个激灵坐起:“不好,塌方了!”抓起安全帽就往里冲,但坑道已被堵死,洞内一片漆黑。我目瞪口呆,尔后大叫……

这是连队施工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塌方!连长送了我一条命,而他和其他5名战友却长眠在那座遥远而又冷寂的青山之下。生命有时竟如此脆弱!在通往导弹矗立的路上,和平鸽的翅膀不时扇出如雨的悲壮。只是那诞生在岩石岁月里的“经典笑话”,在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再也无人能笑得起来。

转眼,又一个冬天到了。我复员的那天,山里正下着雪。满山遍野一片银白。营房后面的柿子树上,几只漏摘的柿子在一片白茫茫中闪着耀眼的橙色,我心里一阵伤感。遂揣着包烟来到山后,那里躺着我的老连长和风钻班的5名战友。

坟上落满了雪。5年前栽下的6棵松树已长有一人多高,在无人喝彩的寒冷中倔强地透着绿色。我跪在雪地里,点着了6根烟,一根一根地插在坟前。直到香烟燃完,我才站起身并最后一次举起右手……

雪飘在我的脸上,很快又被泪水融化。渐行渐远时,猛回头,那一排松树俨然一列军人在守望着和平,守望着和平年代里的岩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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