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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0年03月09日 星期一

【生活版图】三姨

□ 第广龙
《工人日报》(2010年03月09日 007版)

世上苦命的人多了,我的三姨,只是中间的一个。

开春,我见到三姨,是在二姨家。三姨就住在二姨家。三姨的面颊塌陷下去,头发乱蓬蓬的,说话,走路,有上了年纪的人的迟缓。

奶奶活着时,三姨回来,住奶奶跟前。奶奶不在了,三姨回来,亲戚家都可以落脚,但三姨还是愿意住二姨家。二姨信佛,当居士,家里安静。

三姨在平凉没有家,三姨现在的家,在遥远的河北。以前,坐火车,坐汽车,走路,都要走三天三夜,现在交通便利了,也得一天半才到。

原来,三姨在平凉有一个家,但这个家早就失去了,都有三十多年了。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吧,我们家全家睡一张大炕。一天半夜,我伸脚,似乎踩到了什么,一下惊醒。发现三姨睡在炕脚里,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都是竖着睡,三姨只能横着睡。不然,睡不下。横着睡,空间那么狭窄,多难受啊,三姨竟然睡下了。在一双双脚下头,三姨竟然睡下了。

我妈说,三姨父打三姨,三姨没地方去,就来我们家躲一躲。

三姨原来的家,我是多次去过的。具体的位置,在柳湖公社泾滩二队。过了头道渠,过了二道渠,要沿一条能走大马车的土路,一直往南走。土路两边,排列高高的杨树,有的路段,是一团一团的刺槐。树木后面,天空低下去,是大片的苹果园,再低下去,是大片的菜地。春天,苹果花涌荡,颜色绚丽。夏天,树荫浓重,槐花的清香直往鼻孔钻。再一直往南走,就走到空旷的泾河滩了。这时,出现一个路口,拐进一条能走架子车的土路,又往西走。这条路通向三姨家。路边杂草丛生,路边的地里,种的是莲花白,散发出腐烂的味道。一只又一只蝴蝶,在莲花白上停着,或者在上头飞动。这已是秋天了。路更细了,看到一个大水塘,三姨家就到了。

土墙,土房,土院。门是柴门,就是木棍子作框,中间是编进去细荆条,那种最简单的门。推一下,就开开了。院子里杂乱着柴火,角落里有鸡窝。一只公鸡四只母鸡在四处叼啄,还拿爪子在地上抓刨。房子里倒清爽,土炕,桌子,箱子,再就没有啥占地方的了。

我的记忆里,关于三姨,没有多少细节。许多事情,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比如,三姨父经常打三姨,有时是嫌饭吃得不可口,或者鸡跑丢了,但更多的是没有原因。下手重,拿起啥就打,拿起菜刀,追得三姨满院子跑。跑出去,不敢回家,这也经常有。

又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日子实在继续不下去,三姨离婚了。三姨回到了水桥构,回到了奶奶跟前。不管有理没理,离婚都会被人瞧不起。到哪里,认识的人,都会指点着说,这是谁谁,跟男人离了。三姨就尽量不往人跟前去,一个离婚的女人,日子难过,是非要躲。

又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水桥构来了个走亲戚的外地人,死了妻子不久,还单身。待了一些日子,了解了三姨的情况,也看上了三姨,就托人说合。这人五十多了,比三姨大了十多岁,奶奶不同意,三姨却愿意。没有了去处的三姨,做了决定,要跟这个男的走。远方的天地,总归有希望在,留在水桥构,三姨看不见光亮。奶奶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岁数大的男人,知道疼人。

就这样,三姨上河北去了。

我甚至暗暗高兴,亲戚中,终于有在那么远的地方的人了,不再是走一阵就能到的地方了。有些新奇,有些神秘。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能想象三姨所在的远方,也挺有意思的。

三姨似乎消失了。路远,自然难得回平凉一次。过年的时候,三姨回来了,大包小包,带的有花生,棉花,这两样,平凉都不出产,都是自产的。亲戚都能得到一些,也为三姨高兴。三姨脸上有了血色,说话声音也大,看来新的三姨父对三姨不错。三姨还提起新的三姨父的一个儿子,爱看书。我找出一本老版的《高玉宝》,让三姨带回去。

再苦的人,也不是成天叹气,也有舒心的时候,也有平常的快乐。三姨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有时,夜深人静,三姨一定叹气,人面前,却是笑脸。有的难过,埋进心里,有的不易,忍忍,就当风吹走了。几年后,亲戚才知道,三姨到河北,又经受了惨重打击:到第三年,新三姨父得重病不治,走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三姨没自己生的孩子,成了外人。走,还是留?三姨有主意,又没有主意。庆幸的是,老小都希望三姨留下,都认可三姨的勤快和善良。

三姨一定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留下了。我认为,三姨也就这一条路。回平凉,回到哪里呢?三姨回不来了。吃了太多的苦,对于苦,也接受了,不在意了,过着苦的生活,过下去。在远处,心里不会太杂乱。三姨默默承受,一日三餐,炊烟照常升起,只是,额际的皱纹,悄悄密集了,深了。这样经历的人,都这样。平凉这面,也不知道这些变故,书信来往,三姨没有提说过。就这么支撑了许多年,家境变好,给新三姨父的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把老人也抬埋了,三姨没有牵挂了。一件件事情,不是做给人看的,但村里人都看见了,三姨赢得了声望,受到了敬重。

三姨没有说过自己的苦,老说自己苦,就更苦了。亲戚朋友,谁没有个苦呢。一年一次,或者两次,三姨回到平凉,住上一些日子,又回去。我有时猜测,如果能一直住在平凉,三姨就不会回去了。但是,这几乎不可能。三姨只能来回走着,一年年的。到走不动了,就不走了。

三姨只能在河北过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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