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飞出的音乐
我和夏歌,能够走到一起成为朋友,与我们当年喜欢拉小提琴有关。不过,他才是个真正的天才。
那时我们同在一个车间当翻砂工,夏歌属于不爱劳动的那种人,挺大的个子,细长的两只手,小心翼翼戴着帆布手套,在车间里东张西望游来荡去。他装病,他的活计经常由别人替他来完成,然后,我们便看见夏歌不断地给人家鞠躬。
等着吧,迟早有一天!夏歌说。
夏歌的话,令在场的人个个莫名其妙。我们在你身上,还能等来什么?这让人很瞧不起,一个经常给人鞠躬,一个毫无自尊逃避劳动的人,一个经常遭到领导批评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
你说,倒底是音乐重要,还是车间里的活计重要?夏歌说。
我说:“当然是干活儿啦,我们是工人阶级。”
“如果你想拉好你的小提琴,如果你想当你的音乐家,你必须脱离劳动。手上磨出光荣的老茧,会影响琴弦的手感。噪音,会影响你的听力。音乐,伟大的音乐是虚无的!”
当那个夏季,那个寂寞难耐的夏季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们看见,夏歌同志穿过秋季的阳光出现在车间门口。他已经无缘无故地消失好几天了,车间主任正站在那里破口大骂,就在这时,我们的夏歌不知趣地出现了。眼前的人哪里是夏歌,那是一名军人。阳光下的那个人,笑眯眯站在那里英姿勃发,大门口投进了惟一一束阳光,正把他阴阳分明地切割在那里。
班长说: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这可是军装,是你这种人随便穿的吗?
夏歌说:我真的要走了,我来向大家告别。感谢这些年,大家对我的关照。我们看见夏歌,那个不劳而获的夏歌,一副瘦长的身躯,像一棵草绿色的树一样,已经弯了下去,很久才慢慢抬起。
直到这时,我们才彻底相信自己的眼睛。班长,开始一步步向夏歌走去,我们看见,平时总是大喊大叫的班长,眼里噙满了泪水,轻轻拉起了夏歌细弱白皙的手说:孩子,你真的还是个孩子。我们工人阶级,搞什么小提琴呢。
夏歌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文艺兵。
夏歌离开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觉得车间里空荡荡的。这时我们才感觉到身边少了一个人。
有一天打开电视机,里面一位音乐家正在演奏一支小提琴曲。我在这时想起夏歌,是因字幕上出现了他的名字。我已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否能够是他?因为我早已把他忘记。20年的时光里,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看上去完全变了模样,留着很长的头发,有些像个女人站在那里,看得出,他的眼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音乐,肩上一把小提琴似与身体粘在了—起,那已是身体的组成部分。要知道,这电视里的那个人也是虚无的真实,就像我们经常听到的一支美妙乐曲的虚无。
但我之后还是确认了他,如雷的掌声中,他连续返场,不断地鞠躬,就在他弯下腰身那一刻,我已经浑身发抖。
那样的鞠躬,真是让人太熟悉了。
生活中,有些事情待我们想明白,其实为时已晚。奇怪的是,我们当年只知夏歌能拉琴,却从未听过他的琴声。
而现在,而夏歌,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整天在厂里垂手乱转无所事事的夏歌,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一个人走进自己的理想,是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这个一路鞠躬走去者,多少年后给我们留下的,依然是躬身向下的身影,但那意义,早已大相径庭。
这使我,想起了夏歌同志长年戴在手上的那副帆布手套,也想起了他那不热爱劳动的懒样子。同样,也让我想起钢琴家郎朗的父亲,他绝不会轻易让他的儿子去拎一只皮箱。这也许,与当年的夏歌是一个意思吧。眼下,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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