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关注全球化
2005年,周有光送了一本新出版的《百岁新稿》给张森根,两人就此结下“书缘”,并成为忘年交。“这本书使我的灵魂深受震撼,”这位今年79岁的拉美问题研究专家回忆,“我从周先生那里得到了重新开蒙的教育。”
当时,他正忙于主持翻译多卷本的《剑桥拉丁美洲史》。随后,毅然把工作进度减缓,全程参与策划编辑周有光百岁之后的著作出版,并为之四处奔走。整个过程可谓一波三折。以被深圳读书月评为“2010年度十大好书”的《朝闻道集》为例,前后找了多家出版社才得以问世。由于老人的一些论述和观点太超前,他也没有获得某些大师生前那么高的礼遇。出版《周有光文集》时,老人经济捉襟见肘,在常州老家有关部门和一个留学生基金会的赞助下,才得以完成。
在张森根看来,100岁之后,周有光的思想更简洁、清晰,特别是凝聚毕生思考而提出的科学一元论、“双文化论”和对人类历史的“三分法”,对中国走向世界走向文明有重要启发。他还特别关注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提出要突破原有的藩篱,“要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并为中国要坚持改革开放摇旗呐喊。
从2011年开始,阿拉伯国家就持续动荡,影响至今仍在持续扩散。周有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一针见血地指出,重要原因就是全球化时代,伊斯兰教面临新困境。“基督教经过多次宗教改革,就适应现代了。伊斯兰教没有经过宗教改革,所以他还是围着古代的标准,因此今天在世界上,伊斯兰教跟现代化发生矛盾,到全球化这个矛盾越来越大。”
世界史上,周有光还尤其关注中国、苏联和美国三个国家的历史。“了解自己的祖国最难,因为历代帝王歪曲历史,掩盖真相。”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先后被新华银行派驻纽约、伦敦等地工作,并在1949年解放军攻占上海后回国。周有光多次告诉叶芳,他最关注美国之所以强大的原因,“是重视社会科学启蒙、发展的结果,才为自然科学发展奠定基础。”在《朝闻道集》、《拾贝集》等书中,多个篇章都在谈对苏联解体的反思。
叶芳还告诉笔者,百岁之后的周有光,思想更具包容性。“他认为基督教的宽恕精神很值得赞扬,在推动中国进步中,必须要有宽恕的力量,所以要对中国发展有耐心。保持耐心,就会一点点推动社会的进步。”
105岁时,他还告诫后辈,“中国搞民主很难的,传统里没有民主思想,历史又长,所以要有耐心。中国不可能不走上民主道路。”就像70多岁在美国访问做演讲时,有美国人当场质问,你们中国的民主走得太慢了,我们美国人看了很着急。他就幽默地回答:“美国只有两百多年历史,所以着急。中国有五千年历史,所以不着急。”
在周有光108岁座谈会上,学者丁东就说,没有出版《朝闻道集》之前,周有光的受众只有2000多名专业人员。自从《朝闻道集》等书出版后,周有光就成了公共知识分子。
公共领域的“知识老人”
多年来,周有光一直住在朝内小街拐棒胡同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书房仅9平方米,也兼会客厅。张允和生前,书桌前是两椅一几,两位老人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老妻去世后,椅子换成沙发,有时晚上周有光就直接蜷缩在沙发上入睡。
随着百岁之后著作的相继出版,他也被认为是1980年代以来中国新启蒙运动中最年长的一位领军人物。小小的会客厅变得拥挤起来,何方、资中筠、吴敬琏都是他的座上宾。宾客在沙发和书桌前相对而坐,交流对国内外大事的看法。
特别是九旬老人何方,对周先生非常仰慕和尊重。2014年两次拜访都是在老伴和张森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上周有光位于三楼的家中,并在见面后对他执弟子之礼。“一个是12岁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一个是吃过‘洋面包’的知识分子,我在边上听得如沐春风。”张森根说,那天他们深入讨论了朝鲜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初期中苏、中美、苏美之间的战略关系。
去年秋天,渐渐从人生低谷中走出来的周有光,心有所感时还是会给张森根打电话。“以前是他说我们听,现在他精力大不如从前,就是他听我们说。”看着如今就像小学生一样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的周有光,张森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偶尔,他也会插几句有分量的简短评论。赞同对方的看法时,就笑眯眯地跷起大拇指,这也是他很喜欢做的动作。非常高兴时还会双手鼓掌,用浓浓的常州口音说:“你说得很好!”
周有光的百岁系列著作出版后,引起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的关注。他长期研究东欧知识分子史,进而特别注意到,在当代中国,除了周有光,还有茅于轼、资中筠、江平、流沙河、袁伟时等一批八九十岁的“知识老人”,他们活跃在公共领域,既有赤子之心,也有学者的良知,关怀现实,针砭时弊。“他们这一代人有良知,能分清善恶;有知识,能分清是非;有勇气,能知道一个人的一生真正最重要的是什么。而现在的人有更多新知识,但为什么并不见得比这些‘知识老人’有更大的理想?这是令人不得不深思的。”
景凯旋还提出,将来要是书写知识分子史,这些“知识老人”也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留下的重要脚印,让中国知识界不至于这么“羞愧”。
在一次和年轻记者交谈时,周有光就曾说,“人类历史的演进轨道是,文化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经济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资讯化;政治从神权统治到君权统治(专制)到民权统治(民主)。世界各国都在这同一条历史跑道上竞走,中国不是例外。审视中国在这条跑道上已经达到什么程度,是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
□彭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