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1880(明治十三)年4月,熊谷守一出生于岐阜县惠那郡付知村(现中津川市付知町),家境殷富。可到了乃父孙六郎一代,并不满足于祖业的土地经营,开始办实业,同时向政界渗透,官越做越高,家也越整越大,越来越复杂。熊谷三岁时,便离开生母,在岐阜市内邻近熊谷制丝厂的一座大宅邸中,随父亲和二夫人度过了幼少期。中学三年级时,随父进京,在位于庆应义塾附近的私宅中,跟父亲和次兄锐雄一起生活。
守一热衷于绘画和剑道,但英语很差。当他开始流露出想报考东京美术学校(今东京艺大前身),将来走艺术道路的苗头时,受到父亲的打压。在实业家出身的父亲看来,“艺伎、和尚、医生和画家,都是叫花子”,但守一一心要学画。最后与父达成妥协,“如果能像俩哥哥一样进入庆应,哪怕只上一学期的课,往后可随你怎么样”。父亲的策略是好歹让小儿子先入庆应,但凡上过几天课,便会融入庆应的校园文化,从而忘掉当画家的事。
守一并不忤逆父意,果然考进了庆应中等部。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听讲义,内心仍不忘丹青。短暂的庆应时光,不止一次见过福泽谕吉,“福翁着便装和服,腰间系着围裙,在校园里溜达,脸上的大痦子令人印象深刻”。一学期过后,守一如期退学,去本乡的画塾学画,为考美校做准备。孙六郎见儿子确实心系丹青,并无旁骛,便不再阻拦。1900年8月,守一考中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从此走上了艺术的道路。
熊谷守一美校的老师是黑田清辉、藤岛武二、冈山英作等,同学有青木繁、伊达五郎、和田三造等人——多少了解日本近现代美术史的人,会知道这个名单意味着什么。尤其是青木繁,这个流星般划过美术史天空的短命天才,与熊谷私交甚笃,在艺术上颇有共鸣。熊谷早期的一些油画作品中,时而出现的一种阴郁而激烈的调子,很可能源自青木的影响。1902年的暑假,熊谷从南木曾出发,徒步穿行关东、东北和北陆地区,边走边写生,途中接到父亲猝死的噩耗。孙六郎生前,因发展实业的需要,贷了很多款。父亲死后,部分债务成了守一的“遗产”。因此,他必须考虑自活的出路。
1905年,从美校以首席毕业的熊谷,应聘加入以农商务省水产调查所岸上镰吉博士为首的自然调查队,赴北方岛屿科考。在那儿,熊谷学会了骑马。当年8月,从东京出发,沿北方岛屿海岸线,调查当地动植物生态、地形和海产品,翌年8月再回到东京。整整一年时间,熊谷画了大量自然风物写生,其中包括对彼时内地日人尚比较陌生的阿伊奴等族群生活方式的描绘。这批资料被存放于木挽町农商务省的一室,后竟在关东大地震中悉数烧毁了。因当地几无花钱的地方,二十五元的月俸,基本上月月存了下来。回到东京后,熊谷得以专心创作,参加了几次二科展,也得过一些奖。
1910年10月29日,熊谷接到“母危笃”的电报,赶赴老家付知。面对生母的死,几乎毫不动容,连熊谷自己都觉得奇怪,比起“死亡这件事本身,我的无感动才更可悲”。料理完生母的后事,熊谷在付知住了下来。长兄继承家业,经营林木场。守一独享一间长屋,负责照顾兄长的爱马。那匹马菊花青色,性狂躁,爱咬人,后在守一的调教下,变得温驯可人。守一重须长髯,骑在菊花青上,穿行于林场,村人见了,称“藤山天神来了”——“藤山”是熊谷家林场的屋号。
付知地方,其实就是今天成了超有名观光胜地的奥飞騨一带,风光旖旎甲天下。守一少小离家老大归,重新审视故乡的文化风土,竟充满眷恋。他很快当起了林场的“日佣”(即每日来林场打工的樵夫),把砍伐的树木运到付知川,再顺流漂到下游水量大的河段,然后编成筏子,水运到埠头。守一后来练就了一身山樵的硬功夫:先骑一棵原木入水,像划独木舟似的,两手挥舞着长长的鹰嘴钩,不停地归拢两侧的原木,能同时将几根原木一块运到下游。不过,采伐只限于冬季。平时,守一跟锻冶屋学做铁匠活儿,或在村中与人弈棋,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但似乎已经忘记了艺术这回事。整整六年,只画过四幅画。其间,他回过两次东京,其中一次是为了美校同窗青木繁的死,青木的夭折令守一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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