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冠中笔下的江南
胡晓明
上海一直浸润、成长在江南文化中。可以说江南文化构成了近代上海城市文化的底色。在学者胡晓明看来,江南文化精神绝不仅只是一种地方认同,而且正在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意义感,是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更好、更值得追求的主张。今天我们探讨江南文化,实际上就是在探讨一种极其可贵的文明理想。
——编者
南宋时杭州城的庆春门内,有一个叫做听潮寺的寺庙,后来改名为归德院。为什么改名呢?因为那里靠近钱塘江,有一次宋高宗在寺庙里过夜,晚上听到潮声,就以为是金兵杀过来了。他觉得这个名字太有杀气,就改名为“归德院”,隐喻着金人和平归顺大宋。
寺里面有一块宋高宗的题诗石刻,题的是苏东坡的《书李世南所画秋景》: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原来高宗住在这里时也读到了这首诗,他喜欢,就题了来赐给大臣刘汉臣,人们刻石于此。后来毁于大火。
宋高宗喜欢此诗,而恐惧潮声,这表明,“江南黄叶村”的和平安宁与山明水秀,给了惊魂未定的皇帝一种温暖的感受。
其实,那梦中惊扰了宋高宗的金主完颜亮,跟高宗有共同的感受。他也正是垂涎艳羡于那“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江南风物,才兴起投鞭渡江之意。
这两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都无暇考证,传奇中有真实的心史。无论是“黄叶村”,还是荷花、桂子,美丽富庶、明丽温暖的江南,分明打开了一个新鲜而魅力无穷的世界。
于是也引得好多诗人画家,都向往着那扁舟一叶的宁静安适所在。所以,像这样的诗句:“投老江南黄叶村,菊花时节雨昏昏”,“家在江南黄叶村,归来重葺柳边门”,表达自在而深情,一种非常内在的生命感。韩驹的名句:“日暮拥阶黄叶深”,无疑有城市大隐的意味。在这个温暖之所,失落于深深的梦。他的朋友李彭还夸他:“平生黄叶句,摸索便知价。”也是宋诗话中有意味的典故。
这表明,江南的“地方”,可以成为一种观念,成为一种带着情感与记忆的思想,一种富于文化意味的诗学。
江南的胜景,因为历史人心的浸染,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生命中的集体记忆和江南诗学的点睛之地
我有一段时期,年年都要去杭州的老龙井。老龙井是西湖畔凤凰岭下的一眼宋代的水井,近些年重新发现,区别于明代的龙井。老龙井不仅是“树大”、“山深”,更是“人老”。北宋元丰元佑间,以名僧辩才法师为中心,东坡、苏辙、秦观、参寥、米芾、赵抃等,一时名胜,云虎相从。古人感叹说当时“瑰词藻翰,衣被泉石;人境之胜,甲于西湖。”关于那里的泉水,秦观《龙井记》写道:
是岁余自淮南如越,省亲过钱塘,访法师于山中。法师曳杖送余于风篁岭之上,指龙井曰:此泉之徳至矣,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迁,壮如淛江不能威之使屈,受天地之中,资阴阳之和,以养其源。推其绪余,以泽于万物,虽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盍为我记之。余曰唯唯。(秦观《淮海集》巻三十八《龙井记》)
我们知道,龙井的泉水很好,然而古人对好的泉水的解读,却是一种生命的启示意义。首先,秦观所述辩才此语,即隐含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见辩才法师及龙井诸友胸中,学养之美富,及道德实践功夫之深厚。
其次,“受天地之中,资阳阳之和,以养其源。”这不仅是泉水好的理由,而且是做一个“有道之士”的理由。既不受过于阴性的环境所熏染,也不受过于刚性的环境所压迫。至刚则易折,过柔则易淫。在北宋高人辩才看来,读书人立身处世的位置与姿态十分重要。
这里,宋代的“龙井”不仅是一处高人赏诗品茗之地,无疑更是古人身心修行之所、文明传承之地。“龙井”分明成为一个葱茏诗意的地点,成为江南诗学的点睛之地。
江南还有一个有情有义的地名:“新亭”。《世说新语·言语》: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川,何至作楚囚相对?”
这是“新亭对泣”的原典。粗粗一读,“风景不殊”与“山河之异”二语,会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将“山河”解为政权,将“风景”读为眼前的景色,那么,这句话分明有一语病:风景依旧是原来的风景,而政权已易手异族统治了。可是,王导周顗诸名士饮宴赏景所面对的风景,分明是秦淮河,并未沦落异族之手,建康依然是南中国的首都,谈不上“山河之异”的。
宋人周密《浩然斋意抄》说:“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此江左新亭语,寻常读去,不晓其语。盖洛阳四山围,伊、洛、瀍、涧在中。时建康亦四山围,秦淮直其中,故云耳。所以李白诗曰:‘山似洛阳多’。许浑诗云 ‘只有青山似洛中’。”原来,王导诸人原先在西晋的首都洛阳饮酒,所见到的风景,与在秦淮河边所见的风景,并没有什么两样,皆有眼前河、四面山,然而原先的山河,此时正已沦落于异族统治之下了。风景不殊的风景,原来是洛阳与建康极为相似的“风景”,这里的“风景”,不是单纯的自然山水风光,而是已经投射了情感,成为一种诗性的符号了。这样读,仿佛让我们置身于过江名士的宴饮集会,听得到他们的欷嘘感叹。这里,江南的胜景,因为历史人心的浸染,成为一种南北迁流与故土离散之悲、一种亡国之思,一种深入骨髓生命中不能排遣的集体苦痛记忆。陆游《夜汩水村》:“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南涧尚书》:“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再讲一个小小的地名例子,“定西”是浙江的一个县,这个县如何得名的呢,原来与晚明一个英雄张名振被封为“定西将军”有关。因为当时残明余部,还守在浙江沿海,舟山群岛,从“残明”方位的角度来看,整个浙江都是浙西,“定西”就是收复浙江。所以陈寅恪读钱牧斋《和东坡诗》第一首句子“重围不禁还乡梦,却过淮东又浙西”,淮东即风阳,暗指凤阳祖陵,淮东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以示不忘怀念故国之意。这样,钱牧斋反清复明的心志,才得到细心的发现。
一方面诗人将他们的感情与意念投入到特定的“地方”中,另一方面“地方”也将历代诗人的生命记忆与情思想象保存、增殖,不断再生产出来
无论是“定西”,还是“新亭”,上述分析都强调了历史脉络中真实可考的特定时间、事件与人物,这是史实的内涵。然而“地名”除了“实”的意义,还有“虚”的一面。陈正宏教授著文发现,收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明代著名书画《词林雅集图》,不仅是明代江夏派代表画家吴伟的作品,而且其本质上更是一种以吴伟画为图引,记录了明代弘治年间多位文士一次重要的文学聚会活动的图文并茂的文集。
弘治十八年,李梦阳、何景明、王阳明等聚会送友人龙霓由就官外任浙江佥事,参加聚会的共有二十二人,人各赋一诗,应有二十二题(缺二题),这二十个题目及其作者是:
《钱唐》(李梦阳)《鹅池》(刘淮)《西湖》(王阳明)《鉴湖》(陈沂)《桐江》(陈钦)《兰亭》(李熙)《苕溪》(缺)《剡溪》(何景明)《葛洪川》(缺)《苏公堤》(顾璘)《明月泉》(镏麟)《清风岭》(杭淮)《林逋宅》(范渊)《太伯祠》(边贡)《白石洞》(缺)《绿波亭》(缺)《曹娥江》(谢承举)《谢公楼》(缺)《读书堆》(缺)《龡笙台》(王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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