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终于成了“大师”
面对金庸小说的热销,严肃文学不断调整对策。
初期以拒斥为主,认为金庸小说是“消遣品”“低幼读物”“精神毒品”“毒害青少年”,乃至怪罪年轻人审美水平太低、盲目跟风,甚至引申到对民族未来的担忧。租书摊、录像厅、奇装异服、流行音乐、不良少年……严肃文学描绘出这样一幅末世图景。
拒斥无效后,严肃文学转向漠视,所有文学活动都将金庸排斥在外,文学青年以“不看金庸的书”达成身份认同。
然而,随着曾经阅读金庸小说的一代人逐渐成长、成为社会中坚,掩耳盗铃的把戏已无法持续,“收编金庸”成了唯一的理性选择。
于是,严肃文学开始礼赞金庸小说:一方面,将金庸小说的思想境界拔高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另一方面,将其形式标榜为“复兴中国传统文化”。
这种提拔真的符合事实吗?不妨参看1966年梁羽生化名“佟硕之”,对金庸小说提出的批评:
在内容方面,梁羽生的批评是:“人性虽然复杂,正邪的界限总还是有的,搞到正邪不分,那就有失武侠小说的宗旨。”梁羽生认为,金庸小说脱离了“文以载道”“匡时济世”的正途,正滑向“正邪不分”,这在《鹿鼎记》中体现最鲜明。
在写法方面,梁羽生的批评是:“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金庸小说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多从俗书中抄来,贴片般夹杂在他的文本中,只是当作补白来使用。表明金庸本人对它们亦兴趣有限、了解不多。
梁羽生的批评有可议处,但更接近事实,即金庸小说更偏娱乐性、市场化,并无太多寄托。
值得注意的是:面对严肃文学的收编,金庸足够凑趣地积极回应:他反复修改小说文本,以使它们看上去更庄重,更像经典。双方主动靠拢,“大侠”终于成了“大师”。
人人都想写一部武侠小说
如今,金庸小说已被算成严肃文学,但由此带来更多疑问:为什么其他严肃文学作品无法像金庸小说这样成功?严肃文学的那些标准是否还成立?为什么其他武侠小说不算严肃文学……
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视角思考金庸小说,从接受的角度去观照:小说受欢迎,必然是契合了读者的心理需要,则金庸小说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文学史上,许多大作家曾想尝试武侠小说,但真正行动的人却不多。
张恨水曾说:“倘若真有人能写一部社会里层的游侠小说,这范围必定牵涉得很广,不但涉及军事政治,并会涉及社会经济,这要写出来,一定是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的大著作,岂但震撼文坛而已哉?”
想尝试,说明在“近世之变”的压力下,作家们不约而同地想以“英雄主义叙事”来自我抚慰。不敢尝试,因为“英雄主义叙事”容易写单调,无法呈现出人性的复杂。
所谓“近世之变”,是一次天翻地覆的心灵革命:此前,人们生活在一个个小圈子(家族、同乡、同门等)中,自我和小圈子高度融合。可“近世之变”改变了这一切,自我从小圈子中被剥离出来,随着孤独、惶惑、恐惧、不安等扑面而来,现代人突然发现,我们与世界、与传统间的血脉联系已经断裂,终我们一生,都在试图修复这种联系。
于是,我们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向过去攫取,则传统的“英雄主义叙事”常被征用,毕竟每个民族的创生神话都是“英雄主义叙事”,它是我们最熟悉的声音。
然而,在高度世俗的现代社会中,“英雄主义叙事”与现实经验相距太远,我们找不到信任它的理由,因此很难从中得到深层愉悦。金庸小说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体察到在“近世之变”中,人们的感觉结构发生了巨变。
唐人元稹在《莺莺传》中,刻意安排张生始乱终弃,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愉悦当时的读者。后代改编者直接将故事改成大团圆结尾,因为读者认为,这才是最合理、最真实的。甚至对于爱情,不同时代的人们都有完全不同感受,何况其他?而因应感觉结构的改变,是写作者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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