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艺
地方性固然是苏叔阳文学创作中的重要因素,却绝不是唯一因素。他曾认为自己“在文学上缺乏自信”,“唯一有点儿底气的原则只有两条:第一,便是写人,写活人,活写人;第二,写我们民族的生活和心灵”。但这一貌似低调的姿态实际上有一种以退为进的智慧,触及了文艺的根本,也让我们看到老一辈文学家身上的宝贵品质。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所谓“八五新潮”之说,指的是1985年出现了一批青年新锐作者,他们一反现实主义传统,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声称文学创作的重心应从“写什么”转向“怎么写”,以形式创新之名,推出了一批惊世骇俗之作,形成了当代小说的“叙述自觉”。而这一新潮,并不局限于小说领域,在诗歌、戏剧、电影、美术、音乐、建筑等几乎所有艺术领域,皆有所响应。
在文学史的意义上,“八五新潮”对当代文学与艺术的发展功不可没,在小说方面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当代小说叙述语言的高峰。进一步讲,它从理论、创作、编辑出版、评论、评奖、文学教育等各方面,形塑了全新的文学观念乃至文学体制,即所谓“纯文学”。
但是,随着“纯文学”的体制化,自身问题也突显出来:对形式和技巧的片面要求,对自我和内心的过度耽溺,现实介入能力的丧失,等等。于是,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界开始反思“纯文学”,代表人物是当年推动形式创新和纯文学最有力的评论家李陀。创作界也开始有所回应,比如现实主义冲击波和底层文学。在此背景下,现实主义的呼声再度兴起,更有新世纪以后对“人民文艺”的再度召唤。
此时,便突显出20世纪80年代苏叔阳这批现实主义作家的意义了,他们与20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新锐作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身上仍背负着整个20世纪中国革命史的伟大遗产,文艺为谁服务,永远是文艺工作者的灵魂之问,文艺的根本、文艺的初心,也由此而来。
正如苏叔阳所私淑的老舍的最重要身份——“人民艺术家”,我相信这也是他心目中文艺工作者的最高标准,有了这个初心,纵然文学时尚日新月异,仍能江流石不转,以不变应万变。
中国故事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苏叔阳在文学创作上的声势,似乎不如此前引人注目了,除了时代变迁需要创作上的调整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身体状况。
1994年,苏叔阳被查出肾癌,2001年又查出肺癌。每次去苏家交流,看他神清气爽,一脸乐观,笔者脑子里都会想先生真得过癌症吗?他真诚分享过自己的心路历程:和许多患上癌症的病人一样,最初他不愿接受现实,脑袋里总想——为什么患癌的人是我?他偷跑出医院,去公园喝酒,一边喝一边开导自己,五十六也是走,十六也是走,二十六也是走,赶到这儿了有什么办法?想通之后,他配合医生的手术,1994年5月,切除了右肾。
术后的恢复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日子每天陷入重复,吃药、锻炼,再吃药、再锻炼,苏叔阳不断自我鼓励,把心渐渐放宽,“心宽一寸,病退一尺”,他学会了把病当朋友看,每次去医院,不说去看病,而说“看老朋友去咯”。他总结自己的心得——“良好心态可去癌,乐观情绪能去病,戒烟限酒少烦恼,心胸开阔得宁静”。
陷入身体和情绪上的低谷是人之常情,但苏叔阳总是以乐观、坚强的个性挺了过来,继续笔耕不辍,患病后的他仍然写出了200多万字的文章,并给自己开出了一条新路。
苏叔阳曾说:“创作的路是我自己选定的,不管我多么衰弱,只要生命的烛火还在燃烧,我就会走,哪怕是爬行,也要在这路上挣扎。”写作时,他总提醒自己,“作家是精神界的医生,要医治人的心病”。
苏叔阳早年的教学研究经历,使他一直具有一种学者气质。这些思考沉潜在他的文学创作之下,此时终于厚积薄发。
事情的契机是1993年。少年儿童出版社邀请苏叔阳为青少年写一本介绍中国的书,其实这样的普及读物并不容易写,非大家手笔不能做到深入浅出、生动活泼。
接下任务后,苏叔阳推掉了两个电影剧本,全心投入写作,三易其稿,甚至动手术之前几个小时还在审校原稿。书出版后,他曾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具有悲壮色彩的创作”。
苏叔阳的苦心没有白费,这本题为《我们的母亲叫中国》(1994)的书,以思想家、史学家的眼光,以文学家的笔法写成,激情洋溢,文采飞扬,得到广泛认可,因此获得第4届“五个一”工程奖、第9届儿童文学奖、第12届中国图书奖,并入选“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
有了这个基础,数年后由中宣部委托苏叔阳创作《中国读本》(1998)也就顺理成章了。此书以12万字的篇幅叙述了中国五千年历史,扼要介绍了中国的自然概貌、民族繁衍、文化形成、发明创造、科技典藏、哲学思想、经济影响、艺术成就、生活习俗等内容,以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辉煌成就,以小见大,是举重若轻的大手笔。但是,《中国读本》的成功并非一马平川,出版之后曾受到好几年“冷遇”,直到2004年后才异军突起,成为中国图书“走出去”最为成功的一本,累计发行量高达1200多万册,被翻译成15种文字。
苏叔阳2008年创作的《西藏读本》则是生逢其时,这部作品无疑也是化解西方对西藏的歪曲和误解的重要作品。2013年,他又主编了《中国美德读本》。
有人说,苏叔阳的读本系列已经形成一种“苏式读本体”,但实际上,这一读本系列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是中国故事的一种讲述方式,在中国的硬实力逐步上升之后,文化软实力更是作为国力昌盛的重要指标。
在本文的短短的回顾过程中,我们时时能感受到苏叔阳先生的一颗丹心,为人民、为民族、为国家,谱写春秋。就在本文行将完稿之际,我们惊闻先生仙去的噩耗,海天无言,青山默默,唯愿苏老一路走好。
写作此文,依稀记得左元平老师说,苏叔阳就是胆小、天真。
左老师说,苏叔阳曾评价自己,多年过去,“还是涉世不深的少年郎”。
苏先生,在大家心中,你的离去,只是驾着一叶扁舟,“到浮沉的天海遨游”。一路平安!盼您归来。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22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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