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出了《太监往谈录》一文,澄清了宫廷生活的诸多细节
1950年,文化部召开全国戏曲工作者会议,配合会议,在故宫博物院举办戏曲史料展览,另外,按照清代宫中演戏时的情况,布置了故宫畅音阁戏台原状。这个展览除了依据相关档案外,还专门访问了当年在畅音阁戏台演过戏的王瑶卿等老演员,以及被赏听戏的载涛等人,还有清末在宁寿宫当差,伺候过太后和皇帝听戏的耿进喜等太监。
展览后,父亲写出《太监往谈录》一文,以访谈形式详细地记录下对耿进喜的访问,澄清了宫廷生活的诸多细节,而不仅仅是演剧方面的。
从这些历史见证人身上得到的史料远远超越了“清代戏曲史料展览”的范围,对于已有档案、文书的记载,或印证,或补缺,或纠正。
今天看,这很像一次练习,后来恢复故宫的“原状陈列”,中路的三大殿,以及坤宁宫、西六宫、养心殿都是这样做出来的。
故宫的徐启宪先生给我讲过,他从山东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来故宫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与我父亲共同布置储秀宫原状陈列。储秀宫的陈列计划大约是1963年做出来的,1964年开始,全组12个人一起查“陈设档”,结果储秀宫齐全的陈设档只能追溯到光绪年间,即慈禧五十岁生日这一时期,无法达到最初设想的康乾时期。
第二步,按照档案调查库房中的实物能否相符。很幸运,所有原来的陈设品、生活用品都有。然后,在原存文物的基础上去掉临时和一般性的,突出既能体现制度,又能体现居住者身份、地位、性格特点的生活用品和陈设品。
最后,才是室内装修,布置陈列,约三年完成。
不管人在不在故宫,不爱抱怨,也没有太多感慨。这是那个时期父亲留给我的总体印象
在近六十年博物馆工作当中,父亲也有几次长时间离开故宫的经历。譬如,1958年,“大跃进”时代,大部分中青年干部全都下放了。文化部有两处下放点,一处是黑龙江,一处是江苏。
父亲被安排在苏北的宝应县曹甸乡,个人的户口粮票完全交给“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房东家。正是全国大饥荒开始的时候,最突出的问题就是饿。平常吃的稀饭,是清水煮一点点米,再加大量野菜、少量慈菇。在自由市场看到煮熟的鹅蛋,偷偷买一个,必须在绝对没人看见的时候吃,蛋壳也要妥善处理掉。
夏秋之际,江苏省与文化部商量,利用文化部的下放人员,办一个文化艺术学院,有美术系、博物馆系。院址就设在宝应县,父亲任博物馆系主任,负责推荐任课的同事,并讲古代书画。除正式授课外,博物馆系还做了一次考古发掘实习。
第二次是“文革”。1969年9月,父亲离开北京,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1971年调到丹江“五七干校”。
虽然同属文化部干校,又略有不同,咸宁要求粮油肉菜“四自给”,丹江是老弱病残集中地,只要求油肉菜“三自给”。
在丹江干校期间,湖北省博物馆请唐兰、罗福颐、徐邦达和父亲到武汉去鉴定文物,之后又组织一个各县文化馆馆长培训班,仍请这几位博物馆工作者讲授各自擅长的专业课。结业后到武当山进行一次地面考古实习,父亲给予辅导。
有了这一次机会,父亲对武当山的自然地貌、古人建筑经营的心思都深深折服。只要有机会,他就向人推荐有“太岳”之称的武当山。
不管人在不在故宫,不爱抱怨,也没有太多感慨。这是那个时期父亲留给我的总体印象。
王世襄先生建议父亲把外出所见写成随笔。父亲认真地说,在人家那儿收的好东西,还是应该让人家自己来写
1974年,我父亲办理提前退休,才从干校回到北京。到1978年,已是64岁的父亲再次接到通知,要他去故宫图书馆工作,因为国家文物局颁布了古籍善本的新标准,要求全国各图书馆执行,并编出本馆的善本书目。父亲就是主持故宫图书馆的这项工作,到1980年才告完成。《故宫现存善本书目》共著录故宫藏善本书目2800种。
当时还没有“返聘”一说,请退休人员工作叫“补差”,只能发给他正式工资与退休工资的差额部分,不能多给。重回故宫的第二年,即1979年的春天,博物馆界的退休人员中有两个人被通知撤销退休,即日起正式复职。一位是历史博物馆的傅振伦先生,另一位就是我父亲。
更有意思的是,1983年,父亲在69岁的时候还参加了职称评审,从当了30多年的“副研究员”晋升为“研究员”。毕竟,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对国家来说,好多事想到了,就赶快开始,所以会有许多例外发生。
1992年开始,国家文物局成立了一个专家组,去各省市博物馆和考古所鉴定一级文物。这个工作组由13人组成,有专看陶瓷的、专看铜器的、专看玉器的,这三类以外的文物,则都由父亲来看。
每次提到这项工作,父亲常常是说,“没有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王世襄先生建议父亲把外出所见写成随笔,将来出一本《寰宇鉴古录》,父亲很认真地说,在人家那儿收的好东西,还是应该让人家自己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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