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传荣和父亲朱家溍

当年父亲跟王世襄布置展览,卸车上肩就从这里抬上去

父亲在恭王府演出《霸王别姬》

1971年父亲在咸宁五七干校家门前
我家的祖籍,是浙江萧山,但是朱家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五代人了,我的父亲朱家溍是1914年出生在北京的。
要我说“父亲与故宫”这个题目,好像是一个总也说不完全的话题。在我的家里,祖父、两位伯父、父亲都有服务于故宫博物院的经历,家族成员的历史与故宫博物院也有很多交集。
父亲2003年去世,在故宫服务了将近六十年。
自进入故宫博物院,因为工作的变动,父亲先后从事过书画、碑帖、珐琅器、漆器、古籍、家具、戏曲史料、宫廷生活等诸项工作。但他认为自己不能叫作哪一方面的专家,只是一个比较称职的“博物馆工作者”。
1925年,父亲随家人第一次走进故宫,宫内很多地方还保持着溥仪仓皇出宫时的原状
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皇帝的宫殿头一回可以让平民百姓走进去,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父亲随家人第一次走进故宫,宫内很多地方还保持着溥仪仓皇出宫时的原状。寝宫里的桌子上有咬过一口的苹果、掀开盖的饼干匣,床上被褥、枕头零乱,墙上的日历仍然是溥仪出宫的那一天。当时父亲12岁,在他看来“能走遍故宫的每一个角落,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故宫博物院聘请祖父朱翼庵担任书画鉴定的专门委员,家里经常有故宫的优待券,让父亲有了比较多的参观机会。他在故宫买到过一本《掌故丛编》,其中的“圣祖谕旨”令他耳目一新,康熙亲征噶尔丹时期从漠北寄回北京的谕旨,写得就像平常的家信那样。康熙还充满敬仰地录下明朝永乐皇帝北征刻石的铭文,“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这几句父亲直到九十岁时仍能背诵。
在故宫的陈列中,最吸引父亲的是钟粹宫的书画。那时期,祖父每周接到故宫博物院送来的审查书画碑帖的目录,他常会拿着目录讲一些书画方面的知识。大伯父朱家济北大毕业后,也进入故宫,负责的正是书画的展览陈列,每次更换陈列品也会告诉父亲,下一回展览有哪些不可错过的精品,应该特别注意看什么地方。
这些条件都使得父亲对清宫旧藏书画有从容详尽的了解,加上建院初期,故宫编印的《故宫周刊》《故宫》(月刊)等出版物十分丰富,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都是获益匪浅的课外读物。
父亲幼年接受家里的书房教育,后来有了新式学校,也按部就班入学。但家里会有“课外作业”。祖父朱翼庵规定儿子们在读中学期间,除学校的功课外,还要背诵经书,点读全部《资治通鉴》,学作古文、诗、词。那时父亲也深深地喜欢上了戏曲。
但他的数理化不好,甚至有不及格的时候,自己知道无法交代,便积攒早点钱在暑假偷偷上补习班,勉强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
考大学时,兄长让他报考唐山交大水利系和北洋大学机械系,连续考了两年,均未考上,最终还是进了辅仁大学的国文系。
通过这一次临时的展览工作,父亲得到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的称赞,“现代的青年需要这样,粗活、细活都能干”
1941年,父亲辅仁大学毕业,当时他已和我母亲赵仲结婚。北平沦陷后,像许多青年一样,他们选择去大后方,穿过封锁线走了五十天,使用了除飞机外的几乎所有交通工具,包括长途步行,终于到达重庆。
到达重庆后的一段时日,国文系毕业的父亲曾经在粮食部任职。
1943年冬,南迁的故宫博物院趁重庆雾季没有轰炸,将保存在贵州的一部分文物在重庆中央图书馆展出。作为故宫子弟,父亲应招到院参加临时工作,兴奋不已。
尽管幼年时就对书画器物耳濡目染,卷、轴、册怎样打开收起,铜、瓷、玉器如何拿起放下,父亲都十分熟悉,但战时的布展工作远不止于此。
先是从南岸海棠溪的故宫博物院院部把成箱的文物装车,运到两路口的中央图书馆,再一车一车地卸。卸下来装上绳杠,两人一箱,抬上若干台阶,一直抬进临时库房安顿。然后打扫陈列室,抬陈列柜,擦玻璃,照着目录写陈列品卡片。之后,再打开箱子,搬出卷、册、轴陈列起来。
父亲一边工作,一边欣赏。整个过程,体力劳动要占十之七八。父亲一直喜欢足球、橄榄球、游泳、滑冰等体育活动,但并没有体力劳动的经验,不过遇上了,也没什么可怕,抱着好胜的心理去干,也不觉得怎样苦。
通过这次临时工作,父亲得到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的称赞,“现代的青年需要这样,粗活、细活都能干。”
宋徽宗的《听琴图》,马麟的《层叠冰绡图》,不仅真,而且都是珍品,也被当作假东西封存起来
抗战胜利后,故宫文物运回北平,父亲也正式进入故宫古物馆工作。从此,不再是参观者了。
他刚进入故宫的职务是编纂,具体工作是在延禧宫库房对书画藏品进行整理编目。在这一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事,就是1949年经马衡院长批准,故宫清理了一批“易培基盗宝案”的物证。
易培基是故宫首任院长,1932年以“盗卖故宫文物”的莫须有罪名受到弹劾。这本身是一个悬案,因为背后有复杂的派系斗争。当初,法院请专家检查这批被封存的藏品有没有假古物,结果多数是假的。
法院认为,易培基把真的拿走了,另把假的放在故宫抵充。但1949年的开箱,经故宫本院职工一看,谁都能辨认这些东西地地道道是故宫原藏品,绝不是从外边拿来抵换的。
父亲说,本来故宫藏品是接收清代皇宫的原存物,什么东西都有。这些大名头的假字画,假铜器都是清代后期历年万寿节,各方面送的贡品。别的东西都可以要求货真价实,唯独古董字画在市场上向来是假的远比真的多。
班贡(即献贡)的人又不是鉴定家,如西太后那样的人根本也不欣赏古玩,真假都无所谓,收下一入库,经手的太监照常规拴上黄条,记上年月日交来某某一件,编号入账便算了事。这就是故宫所藏假古董字画的来源。
但父亲在清理中发现 ,其中也有少数是真的,例如宋徽宗《听琴图》,马麟《层叠冰绡图》,不仅真,而且都是珍品,也被当作假东西封存起来。经父亲的鉴定,这两幅画立即挂起来,成为钟粹宫绘画陈列室的主要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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