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图书馆与智慧之书
“昔日的玫瑰是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有玫瑰的名字。”不难想见,当翁贝托·艾柯为《玫瑰之名》这部厚重而深奥的长篇小说用拉丁文写下最后这个句子时,他的脸上定是掠过一丝坏笑。书名是“玫瑰之名”,小说里却没有玫瑰出现。艾柯自己的解释是:“一个符号越是含糊难懂,就会越受重视,就会更具魔力。”
艾柯曾经对人说,“玫瑰之名”这个书名是一些朋友代他选的,是从他仓促间写下的十个书名中选择的,原本第一个候选书名是“修道院谋杀案”,但因小说最后这借用的诗句中有“玫瑰的名字”,他最终确定了这个书名,因为在文学史和哲学史上,“玫瑰”有多种不同的涵义,这个神秘的符号给人以丰富的联想空间。
那个最初的候选书名虽然过于直白,却也很准确,《玫瑰之名》写的就是“修道院谋杀案”。确切来说,这是连环谋杀案,而谋杀现场就是修道院里的图书馆。
这是14世纪的意大利北部山区,一座天主教修道院里发生了血案:见习图书装帧员深夜遇害。恰好英国方济各会修士威廉与弟子阿德索来到这座修道院,他们是为执行调解关涉教皇地位的教派纷争的任务。威廉修士以精于推理而闻名,他受修道院院长委托调查这起命案,但随后死亡事件发展成了连环杀人案。威廉修士和阿德索凭着对符号、文字、象征、隐喻和预言的深刻理解,拨开重重迷雾,终于揭开了修道院中隐藏的一个重大秘密:所有的死亡事件都指向一本书。这是亚里士多德《诗学》的下卷,这本书有可能深藏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而所有的死者都是为了得到这本书。
他们的死亡暗合了《圣经·启示录》所描写的末日审判的景象,威廉修士发现了这种暗合,于是有了更为准确的推断和预判。
据说亚里士多德《诗学》下卷早已失传,没人知道这位先哲在书中写了些什么,也有人说此书纯属子虚乌有,但艾柯却说,他在写作《玫瑰之名》的过程中发现了此书的内容,他说亚里士多德《诗学》下卷是《论喜剧》,这是一本有关人该笑还是不该笑的书。
那些死者要占有这本书。知识就是真理,知识就是权力。在艾柯看来,中世纪并非人们常说的那么黑暗,那不是“黑暗的中世纪”,那是孕育文艺复兴运动的前夜。
知识的载体是书籍,书籍的载体是图书馆。艾柯以无限的想象力为我们呈现了一座迷宫般的图书馆,这是知识的迷宫,也是死亡的迷宫。在以渊博的学识展现了修士们对知识的疯狂占有欲后,艾柯以智者的方式嘲笑这种疯狂:布尔戈斯的豪尔赫,一位盲眼的年长修士,他是这个秘密的守护者,他不愿让这部书落到别人手里,他手执烛台与威廉修士作最后的较量,他要与这本禁书同归于尽,也要与这座图书馆同归于尽。
多年之后,“已经成熟”的阿方索利用去意大利出差的机会再度造访这座修道院的废墟,他在废墟的瓦砾中翻寻那些羊皮纸的碎片。“经我耐心的拼接,结果我好像是建造了一个微型的图书馆,它象征着那座业已消失的庞大的图书馆,一个由片段、引证、不完整的句子和残缺不全的书页构建成的图书馆。”
这是一位学院派作家的建构和解构。艾柯,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本身就是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教授,他在自己那座17世纪庄园里虚构了这座中世纪的图书馆,而他自己本人也有五万多册藏书。
“如何毒死一位修士?”这是艾柯创作《玫瑰之名》的最初动机。他却不动声色地以典雅优美的文笔向我们炫示了如此丰富的知识:神学、哲学、美学、史学、建筑学、植物学、药物学、生理学、犯罪学……
这是艾柯48岁时出版的第一部小说,这部博学的虚构作品使他作为小说家一举成名。他依然是国际学术界著名的符号学权威专家,但小说家的这个身份却使他成了明星般的人物,符号学助他成了“知识悬疑小说”的开山大师。
《玫瑰之名》是世界文学的一座奇峰。这部旷世之作呈现的是真正的文学想象力,其高度远非那些平庸的写实主义作品所能企及。
这想象力与智慧有关,与小说的尊严有关。
来自爱伦·坡的原型叙事
《玫瑰之名》里的图书馆是一座迷宫。这个图书馆确切来说是一座藏经楼。这是天主教世界最大的图书馆,一个有着无数房间和暗道的迷宫。图书馆的每房间中均有一行摘自《圣经》的箴言,那些箴言的首字母连接拼合,便可构成这个地球上的众多国名,而这个图书馆的南部便是非洲,那个终极秘藏便在“非洲之端”。艾柯以数字和密码营造了这个迷宫的有形的实体,这座图书馆里甚至还有通风口,当然也有复制影像的致幻的镜子。
艾柯这个迷宫的概念图显然是来自他所尊崇的博尔赫斯。在20世纪世界文学的众神殿中,博尔赫斯无疑是少数几位令人仰之弥高的尊者。在《巴别图书馆》这篇小说中,博尔赫斯这样写道:“宇宙(别人管它叫图书馆)是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这些回廊的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中间是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回廊的格局一成不变,除了两个边之外,六角形的四边各有五个长书架……门厅里有一面镜子……”
在《玫瑰之名》中,那位盲眼的年长修士最后与禁书同归于尽,他是来自布尔戈斯的豪尔赫,而“豪尔赫”正是博尔赫斯的名字。老年的博尔赫斯也是一位盲眼的学者,他也曾是一位图书管理员,他曾担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
艾柯是以这种方式向博尔赫斯致敬,但《玫瑰之名》中的豪尔赫却似乎是个“坏人”,这确乎是对这位前辈大师有些失敬。艾柯承认他为博尔赫斯巴别图书馆的概念所吸引,但他却狡猾地辩解说:“当我为这个盲眼学者的角色命名时,我并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玫瑰之名》是艾柯的符号学观点的具体实验,这座图书馆是以一部长篇小说的巨大体量营造的迷宫,一个具体可见的迷宫,而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只是一个用短篇小说呈现的构想,确切来说,只是一番玄想,或曰一个蓝图。
这无疑是文学大师作品之间有趣的互文现象。艾柯也坦承,《玫瑰之名》的构思也受到了博尔赫斯《死亡与指南针》的影响。事实上,《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的影响也是显然,博尔赫斯这篇小说的首句是:“我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帮助发现了乌克巴尔”。我们甚至也能从《玫瑰之名》中看到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影子。博尔赫斯的原文是:“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的生生不息的迷宫,这个迷宫包罗过去与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
《玫瑰之名》其实也有另一些经典作品的影子,譬如威廉修士和阿德索,他们也会使读者联想到福尔摩斯和华生。威廉修士是“巴斯克维尔的威廉”,有心的读者自会想到福尔摩斯探案中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艾柯,博尔赫斯,柯南道尔,他们的作品均可追溯到更早的原型和母题,那是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原创性叙事,那篇小说就是《毛格街凶杀案》。
在作品的互文性这个问题上,艾柯不愿承认作家之间一对一的影响,他更愿意人们关注这些作品共有的原型,关注其更为复杂的渊源。“让我们回到‘世界如迷宫般失序’这个主题,直观看来,这就是博尔赫斯式的。然而,我却是在乔伊斯的作品中发现它的。此外,在中世纪的某些文本中亦可见到。”艾柯进一步阐发他的焦虑和思考,“博尔赫斯能靠一己之力写出他的作品么?博尔赫斯的贡献在于他也是从互文性的庞大领域中寻获一系列业已存在的主题,并将它们转化成典范性的寓言。”
艾柯曾经说:“从某种方面来看,世界似乎是一本‘封闭’的书,只允许一种固定的解读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同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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