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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住了,眼睛里是空落的,手指间停顿着的烟灰眼看着就要掉下。可是,她忽然意识到,猛吸一口,把火星重新救活起来,似乎还想多救回几丝回忆。烟雾飘出,那张朦朦胧胧的母亲的脸,和眼神里的空,从此定格。
没有几年,她就走了。
研究生二年级,随导师到了长春。首届老舍国际研讨会聚集了几乎所有老舍研究的学界专家。没有想到在拍集体照的时候,看到了于是之。
走近细看,他几乎就是不穿马褂的“王掌柜”。料子普通的白衬衫,还算合身,眼睛细细小小,也是依稀可辨的“余永泽”之特征。只是,头发白了几多。
对着“余永泽”笑笑,可“余永泽”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空漫一片。是戏腕架子大?北京来的教授提醒我:悠着点,别去打扰他。老爷子不久前演《茶馆》到第二幕,忽然忘词儿了,这一忘,就再也找不回来,竟愣在了舞台上,最后剧院不得不紧急关上大幕。后来,他就出现了交流障碍,就是那“阿”什么、“海”什么的病。
偏偏,会议一开六天,天天看得到于是之。他总是离人群远远的,更多时间是跟年长他不少岁的吴祖光先生紧挨着坐。吃饭,喝茶,爬山,都听不到他说话。瞧得见他游离于人群的眼神,总像在寻思着什么。年轻的我禁不住好奇心,可又不得不按捺住上前搭话的冲动,便改为“间谍”一般地远远探视。其实,老头很有意思——
大会发言时,他从来不打盹,每一个学者表述对老舍理解的时候,他眼睛睁得大大,可我读解出的,依然是他似乎在拼着全力地寻找记忆。他那些跟老舍在一起的压箱底的记忆,究竟到哪儿去了呢?老爷子在使劲想。有人说到“文革”中老舍遇难处,他闭上眼睛,那一刻,《茶馆》里面临人生悲难、不平时,习惯于狠命闭上眼睛的老年“王掌柜”,又回来了。
晚上观摩吉林的文化遗产——吉剧。那一年长春遭遇百年不遇的炎夏,剧场里只有电扇。吉剧的锣鼓和高音有多高分贝,见识一次你就再难忘掉。于是之等前辈坐在前面几排,便热得纷纷打起了手中的纸扇。锣鼓的鼓点疾徐不一,变化莫测,不知不觉地就把名家们全“绕”进去了——鼓点密,纸扇摇得快;鼓点慢,纸扇也就慢慢地停。于是之的纸扇好大,格外显眼,然而,他挥扇的节奏跟上了满场的“锵锵锵锵锵”,便颇有领军风范,像指挥般,把舒乙、吴祖光、吴小美等名家的挥扇节拍带到整齐划一之中,我看着喷饭,他们却都沉浸在戏里,浑然不觉。
休会期间去长白山,有700公里路,吉林社科院没有空调的大巴得开12个小时,只有一辆特派小车可以伺候贵宾。不用多说,众人属意于是之和吴祖光。于是之让了半天不肯,最后一半是劝,一半是推,把他塞进了小车。但他和吴祖光坚持要跟大车的节奏走。那一天,大车被暴热下的原始森林沙路磨爆了几次轮胎,一直折腾了18个小时。每一次车抛锚长休,就能看到于是之,众学者嚼饼干,他也干吃;女士们用山泉水醒面,他也照学。我逮着空终于凑到他面前自我介绍两句,他热情地握住手,点点头,笑容有点木讷,结巴地说了句:“对不起,我,说话不,不太……”
他在长白山的大瀑布下,沉默地看着。穿着白衬衫,再没有了潇洒的大幅度的肢体语言,和铿锵的台词。大瀑布激起的烟幕,一阵一阵,老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5年后,于是之再度出山为北京人艺的新戏《冰糖葫芦》客串尾声中登台的“群众演员”。为同事救急采访的我,临时充当了一回戏剧记者。长途电话拨通北京那头时,老爷子通过爱人转述,马上认出了我。他不能接电话了,因为已经基本失语。但是那一次采访有半个多小时,他竟然坐在电话旁,靠手势和脑海中闪现的一星半点的词语,和老伴的转译,帮助我完成了千字采访。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唯一能听到的,是有时候他凑近听筒的呼吸声……
十几年过去。有一天,他离开了。我想翻看在长春与他有过的一张合影,竟然找不见。看着晴朗的窗外,怅然失神之中,那个穿着白衬衫,不说话的,眼神空空的于是之,显影在了空中,刹那便不见。
不说了。扯远了。远远近近好些人,怎么突然想到这不算熟悉的二位?
有些面孔,曾经不免朦胧。经年之后再看,它们却清晰起来,可爱起来,质朴起来,隽永起来,又实实在在地温暖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