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话说中国艺术这条大河发展到晚清,已显日暮途穷之相。故宫博物院书画馆(原在武英殿,2018年开始改在文华殿)里的各种画展,一般自晋代始。西晋陆机的书法、东晋顾恺之的绘画,一进门就给人下马威,毛笔线条所蕴藏的生命感,竟能穿透时光的围困,一千数百年后依然鲜活如初。此后中国艺术走过辉煌斑斓的隋唐、山高水长的宋元,到明清,气息就弱下来,展览越往后,越了无生趣。徐渭的桀骜、八大山人的枯寂,我尚能接受,但清初“四王”繁密琐碎,宫廷画(如《康熙南巡图》)的呆板僵滞,带着人为的痕迹,那种刻意的精致,却是我不喜欢的。中国画已不复隋唐宋元绘画里的风流丽日、鱼跃鸢飞——在那些绘画里,哪怕是一窗梅影、一棹扁舟,都带着生命的感动。
顾恺之《洛神赋图》卷(故宫博物院藏)——画史上知道作者姓名的最早画作,虽为人物画,但那画里,包罗着天地万象。韦羲说:“画里有日月山川,有人物神仙,有车马舟器,有鱼龙草木”,“一切绘画的品类都可以从这里生发”。于是,有风吹过树梢,让树枝与人物身上的衣缕飘带,以相同的韵律轻轻摆动,从而将人与树,从节奏上统一起来。
此后的人物画,植物不是作为人物事件的背景(如隋代展子虔《游春图》上,桃花、李花盛开,设色明艳,近六朝古法;唐代《明皇幸蜀图》,由于年代久远,色彩失真,许多植物已不可辨识,可识者有松树、木兰等),就是作为人物的衣饰(如唐代周昉《簪花仕女图》中仕女头上佩戴的硕大花朵)出现。
宋元以后,人开始退远,大江大河成为中国绘画的叙事主角(如五代范宽《溪山行旅图》,千仞峭壁上可见成丛的灌木,溪谷两岸有树干挺直的杉类,还有粗干短茎的阔叶树等;宋代刘松年《四景山水图》,岸上有松、梧桐、垂柳、梅,水中有荷、香蒲),而山水花鸟,也犹如特写镜头,被放大成画面的主体。这微观的描述,与山水画的宏大叙事形成反差,又彼此凸显。
肆
与大开大合、视野开阔的山水画不同,宋代花鸟画像一个个单独的镜头,引导我们观看世界的细部。观看世界的手段,由望远镜换成了放大镜。佛经上说,芥子能够收容喜马拉雅山,山不改其大,芥子不改其小,因此,清人王概编绘中国画的经典课本,取名《芥子园画谱》。
五代北宋是花鸟画的成熟期,出了黄荃、崔白这些大师,其中崔白《寒雀图》卷(故宫博物院藏),主体虽是九只麻雀,或鸣或跃,形态各异,伶俐可爱,但画上以干墨勾皴的树木枝干,更是力道十足,所谓“自有骨法,胜于浓艳重彩”。
宋代花鸟画,我最喜欢的还是宋徽宗。元人汤垕说:“徽宗性嗜画,作花鸟山石人物入妙品,作墨花墨石间有入神品者。”尤其在他迷恋的山水园林——艮岳,他阅尽人间繁花,将表达的冲动聚集于笔端。汤垕说他画画“无虚日”,堪称美术界的劳模。徽宗的真迹,传到今天的有二十多件,是北宋画家中最多的。其中《芙蓉锦鸡图》轴、《枇杷山鸟图》页,今藏故宫博物院。
《芙蓉锦鸡图》的构思精微。画的上方,芙蓉斜刺而出,将观者目光引向飞舞之双蝶;下面几枝菊花向右上方斜插,增添了构图之复杂感;中间的芙蓉枝叶俯仰偃斜,每一片叶均不相重,其轻重高下之质感,恰到好处。锦鸡落在花间,白色的颈部与鲜花的色调相统一,成为全画的高光点;翎毛向右下方荡出,与花枝的方向相反,呈对角线构图。锦鸡毛羽设色鲜丽,曲尽其妙,俱为活笔。画的余白上,宋徽宗以他如植物般飘曳的瘦金体题道:
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
押书“天下一人”,透着自信与狂妄。
宋徽宗的花鸟,皆为设色,色彩古雅雍容,以凸显奢华富贵、“丰亨豫大”的主题,为他的王朝歌功颂德。但或许因为预知了他的结局,看他笔下的繁花似锦,心里会陡生一种悲怆感。哪怕是《瑞鹤图》(辽宁省博物馆藏)这样极力渲染祥瑞的画作,万鹤齐飞的天空,那深邃而孤独的蓝,亦让人感到莫名的哀伤。
《池塘秋晚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红蓼薄草迎风摇曳,荷梗支撑着莲蓬生于水中,一只白鹭叉足站立,两只水鸟一翔一浮,追逐嬉戏。不知怎的,从这一份闲逸之趣里,我总能嗅出某种破败的气氛,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黛玉湘云在黑夜里咏出的两句对联: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那鹤,并非祥瑞之鹤;那花,也不是盛世繁花。
朱良志先生说:“生命如幻,人生一沤。忽起的浪花哪能长久,夜来的露水怎会长驻?借问飞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落花如雨,唤起韶华将逝的叹息;秋风萧瑟,引来生命不永的哀歌。正所谓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亲。闲时开碧眼,一望尽幻影。中国画中这样的幻境带有大彻大悟的人生感。”
清人恽寿平画《寒塘白鹭图》捕捉冬日大雪中一个特写镜头,索性把生命的荒寒枯寂往狠里画,画到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