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家,姐姐学习本来也不差。小学最后一年,县体校来招体育生,村小的代课教师们以为招文化课的尖子生,就把姐姐在内,学校的前3名都送了过去。
体校没有围墙,一天上5节文化课,学生们每天找个坡道跑步。姐姐只半年就跑得双脚肿胀;平时上课也没人管,在二楼把1元钱丢下去,就有小贩把粑粑从窗户丢上来。父亲想给女儿转学,可又缺钱,也舍不得体校的补助。
农村粗粝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姐弟俩的轨道,邓风华是幸运的那个,上了北大。姐姐第一年考了一所不错的林业类本科,可农村信息闭塞,收到通知书才知道学费贵,一年上万元。为了给弟弟省钱,家里就让她辍学。摆了几个月的小摊,她“心里空落落的”,复读又考上了本地的师范院校。
即使到了今天,邓风华的村子里,每年有两三个读大学的后生,另外二三十个依旧选择打工。
在北大的某些课堂上,有个别老师说北大人就应该是“完美主义者”,去登山、滑雪、骑马,“过最好的生活”,农村仿佛不存在。但邓风华也庆幸北大是兼容并包的,不少教授会在课上讲,希望同学们关注三农问题。有老师告诉他们,《春天里》这首歌原本倾诉了底层的愤怒和不易,之后却被轻易置换成“自我奋斗”的表达。
邓风华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拍纪录片作业时,有小组做有关美食的精致片子,他就去拍“孤独的宿管员”,记录凌晨4点学生都在睡觉,宿管大叔一个人在阴暗的走廊里扫地,结果被全班认可,拿下高分。他开始关注农村和工人问题,看很多学术资料,身边同学也很感兴趣,时常交换意见。
“这所学校的可能性很多。”凌雄第二次创业,选择回到家乡,去农村开辅导班,教孩子们数学和英语。这次他不仅收获了一些财富,更得到了人们的感激。一个月里,他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看到他们掌握了原本近乎一无所知的拼音和乘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那种快乐是之前单纯想赚钱时没有的。
四、凌雄在北京偶尔做家教,看到北京的父母给孩子掏1小时一两百元的课时费,培养孩子各种课外技能。他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童年:小学老师是年迈的代课教师,老大爷上课就让学生们自习,然后在操场摆桌子喝酒,再满脸通红地回来宣布下课。
在村里,除了他,同龄人没有考上本科的。三分之二的年轻人初中毕业就打工,很多已经有了孩子。他想了想,感觉自己走出来的主要依仗就是天赋。
邓风华去边远山区调研。他去南方山区拍纪录片,记录一位8岁上学的小姑娘。
他还去东莞的化工厂打工,看工人不戴手套就把手伸到化学试剂里干活,皮肤被腐蚀到干裂。有农民工告诉他,回老家不知道做啥,又买不起东莞的房子。
在学校里,他发现那些和自己父母面貌相似的校工们就住在学生公寓的地下室,他陪食堂阿姨跳广场舞,了解她们的生活。
他理所当然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家里土坯房,刚2米高,阴冷又潮湿,昏黄的灯泡让墙上的裂缝显得更明显,猪圈招引的苍蝇在家里肆意地飞。他那时在县城读书,食堂阿姨都心疼他穷,尽可能多给他肉。当时他又黑又瘦,胡子拉碴。
现在的他远离了云南的紫外线,变白净了,他感觉一些出身和自己相近的同学在和原生环境切割,和一位父亲是建筑工人的好友说起农民工的遭遇,对方淡淡的,觉得先把自己活好才能考虑这些。
南京大学的学者曾对江苏省内两所高校的近200位农村籍学生进行调查,发现有近半数人“非常愿意”或“愿意”成为城市人,相比之下,只有15%的学生愿意坚守农村身份。尽管有73.5%的学生认为“既然身在城市,就要适应城市生活”,但只有7.3%的同学认为自己“堪称一个城市人了”。
邓风华的父亲觉得,儿子想的东西有些奇怪,应该安心做教师。 “小学时,老师嫌他年纪小,不收,我就把我家饭桌摆过去,逼他们收。现在不行了,大城市,咱不行。”邓父叹着气说,忧心儿子心气高,其实能像女儿一样,当个教师,朝九晚五,安安稳稳就最好。
可邓风华不这么想。他希望农村同学们意识到,原生家庭并不需要逃离,反而是行动力的源泉。他说自己不再自卑了,尽管看待一些问题的角度可能和中产家庭的孩子相差更大了。可他清楚地知道,这两种认识方式是平等的,自己能为他们提供不同的经验,也能收获他们的尊重。
五、大四这年,邓风华带着几个大一的学生去云南农村探访。去的路上,大一学生一路欢声笑语,聊综艺和偶像剧。直到他们到山村小学,班里都是留守儿童,大学生们问孩子最近一星期开心的事有哪些,没人回答;一个月,还是想不出;一年,依旧是沉默。最终有学生颤着声说,爷爷死了,爸爸也3年没回来了。
返程的列车上,话题变了。这群大一的学生开始认真地琢磨起农民工问题,偶像被忘在了脑后。
无论是城或乡的孩子,大学这4年可能都是他们首次彼此深入接触的机会。农村孩子也很可能在其中收获值得欣喜的改变——比如严泽,她觉得自己愈发自信了,做事细心、负责,她收获了很多认同,又在锻炼中学会了与人相处,和人沟通。
“我走的是我的父辈从没走过的路,全都是我自己在试。”严泽会觉得,来北大前,自己是狭隘的,只想“过好日子”。可看到身边一些同学,才发现对某个事物的兴趣,或者对群体关心才是持久的动力。
邓风华自己的家庭也在改变。他们家以前算是村里的破落户,现在姐姐当上了老师,给家里修了几间新的砖房,买了电视,装上了太阳能。他考上了北大,更让这个家庭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一户,亲友们开始把孩子们在假期送来,让他们跟着姐弟俩聊天、学习。一些原本想让孩子辍学打工的父母看到了这家人的变化,也渐渐改了主意。
另一面,原生家庭带来的身份也长久地影响着这群学生。曲小薇今年毕业,没回家,直接去了研究生的学校继续学习,主要为了省下回家的路费。她认为硕士毕业后去昆明工作,是适合家境的最优解。
北京大学就业指导服务中心统计毕业生去向,也发现农村学生的流向特点鲜明:他们出国深造的比例大大低于全校平均水平,更加稳定、有较高的职业声望及较高保障性的国企和事业单位则是首选。
曲小薇坚信,原生家庭的影响不会抹除。她希望以后赚钱,给老家的小学捐一个图书馆,再给村里装上路灯。凌雄则已然工作,身为选调生前往基层。在家乡开办辅导班的经历让他觉得,能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
类似的烙印也留在了崔少扬身上。他就要开学了,资助都已到位。可他最挂念父亲的身体——父亲最近总感觉肚子里“有气泡”,很担心,却还是不肯去医院检查。这成了崔少扬的心病。他也还清楚记得贫困的滋味:自己600度近视,父亲曾省下治疗肾结石的钱给他买了眼镜,他却不慎摔碎了——他痛恨自己,从此再没配过眼镜,不得不凑近看很多东西。
自认“融入”还不错的严泽也清晰地记得贫穷带来的不适感:小时候,她沉默地听朋友讨论麦当劳、肯德基,插不上话;再长大些,同学们问她牙不整齐,为什么不去矫正,她哑口无言;到了北大,开学后会有同学说自己暑假在洛杉矶,或者寒假在旧金山吃到了很棒的甜品,但现在,自信的她放下了这些。
邓风华已经克服了落差感,他在乎深山里的老家,也想改变它。家里只有铺太阳能的屋顶信号好——假期,他抱着电脑坐在屋顶上学习。夜深,绵延的山漆黑,万籁俱寂,头顶的星辉洒满夜空,电脑荧屏闪着光。
(文中北京大学学生均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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