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与安全感
张宁宁的30岁不会拖延到来。20岁时,她觉得30岁无比遥远。如今32岁了,她却感觉20岁仿佛就在昨天。
她能感觉到体力上和20岁同事们的差距,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害怕风吹日晒,害怕路太远,一不小心熬了一夜,三天都睡不回来。”
心态也有微妙的变化。团队的小姑娘一次直愣愣地指出其他组的问题,结果承担了修正的任务。张宁宁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不拐弯、爱表现、想尽办法多付出一点点,让人群里的自己被看见。她如今绕着麻烦走,“佛系”,讲界限——工作和生活分开,自己该做的和他人在做的分开。
她依旧繁忙,脚下浪潮不倦向前,人不进步就是倒退。但某种疏离感正在生长,她与周围飞速变化的一切保持着相对静止,像浪潮上的浮岛。
产业发展的荣光和她从未真正相关。13年里,北京市的平均工资翻了一番,四环内的平均房价涨了10倍不止。细算起来,张宁宁距在北京拥有自己的房子最近时,还是初来乍到工资最低的时候。
19岁时在北京站的人潮里,张宁宁以为自己终于抵达了想要的世界,“充满无限可能”。留在老家的高中同学纷纷结婚生子,大部分一直干着同一份工作,日子缓慢而幸福,“一眼能望到头。”
如今,北京这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可能性让32岁的张宁宁有些迷惘。她不知道再过几年公司还会不会在,自己又在哪里,是不是还有精力拼下去。
她担心自己挣到顶了。
2017年年初,一家著名技术企业被曝裁了一批45岁以上的员工,“清理”了34岁以上的交付工程维护人员,将他们转岗、分流。这家企业度过了30岁的生日,急于在激烈竞争中吸收新鲜血液,维持青春。
而立之年,女性处境更加艰难。一家招聘网站2017年、2018年连续两年针对职场女性展开大规模调查报告。报告提到,30到34岁的女性处于事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但其中四分之一感到比较或非常严重的性别歧视。女性整体收入比男性少22%;升上管理层的女性比例远低于男性,72%的被访者表示自己的直属领导为男性。
调查显示,这个年龄段未婚孕女子感受到的歧视最为严重。
张宁宁的屁股搭上过一只不怀好意的手。她上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型公关公司,待遇不错,同事和睦。公司的一位男领导一次和她共同外出办事,途径小巷,那位平常和善厚道的已婚男士探出了手。
张宁宁有些不敢相信地弹开了,骂了句脏话。第二天,她就杀到人力资源办公室,要求严惩。
手的主人最终遭到了一次严肃的警告处理,扣了奖金,可仍留在公司——他是联合创始人,公司不可能开除他。领导层当天找到张宁宁,表达了对这类事件严惩不贷的态度,并恳请她不要张扬此事,出于“对她个人名誉和公司声誉的保护”。
在不张扬的空气里,这条新闻传遍了全公司。道完歉,那位手不安分的领导开始处处给她“小鞋”穿。公司领导层建议帮她换组。
“得了,也别给你们添麻烦啦。”这名火爆脾气的受害者最终自己离开了。
有与没有
陈小河领教过职场刻意轻描淡写的不友好,体面之下内伤累累。
1988年出生的陈小河硕士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皮肤白皙,长发大眼。她在一家投资机构工作时,公司领导总期待她能主动承担一些服务性的琐碎工作,却不对男下属有同样的要求。他露骨地评价陈小河的美貌,并暗示她要多与客户们“接触接触”。
这个外地姑娘在28岁时艰难地换了工作。她不止一次在求职面试时被询问是否有结婚生子的计划。“公司看你年龄差不多了,担心没干几天就生孩子去了,太不值。”
她最终做了金融记者。战场没变,金融街的玻璃墙如丛林,国贸地下通道如迷宫。这些是北京税收增长最快的地区,橱窗里一份甜点售价百元上下,硕大招牌间的操作涉及金额带着一时难以数清的零。
带她的“前辈”比她小,同龄的同事已经在这行耕耘多年,她奋力追赶。
换了行当,她仍旧常常被教育搞好人际关系,和领导套好近乎,周围人的努力也不完全是出于对这一行的热爱。
她常常思念学校,想回到那个单纯的环境里再扎扎实实学几年新东西,换个方向。可她舍不得学习的时间成本——哪家公司愿意要一个过了30岁的女性新人呢?
换工作后,收入不如以往,但陈小河觉得自己好像快乐了一点。第一次在文章后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有种奇妙的感觉:轻飘飘的三个小字,表明那是属于她的成就,谁也无法冒领。
新闻是她少年时代就憧憬的工作,陈小河最终决定相信一切折腾都是值得的。她的30岁生日在北京一家顶楼餐厅里庆祝度过,蛋糕烛火下,车流灯光迷离一片。第二天睁眼没感觉到比昨天的自己成熟多少,顶着因宿醉而嗡嗡作响的脑袋,赶去某个发布会。
她仍忍不住左顾右盼,惦记着某个同学升职加薪,羡慕某个同学创业了年薪百万。奋斗似乎永远没有顶,总有人在更充满希望的领域里。而前辈告诉她,行业受限,资历增长她的薪资水平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她不觉得自己算是执着于物质的人。在北京这些年,她逐渐有能力拥有越来越贵的名牌包包,也没磨灭对便宜帆布袋子的热爱。混着背,都挺美。
“可我总是忍不住在比。”她说,“别人有的我没有,是不是就代表我比她们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