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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想与物欲之间没有人可以幸免,我们要检讨什么?是“娱乐至死”?是精英失语?还是利益洪流中理想的逝去?不同身份、地位以及不同利益团体的人给出的答案应该是有差异的。只是站在一个族群中,面对仿佛是一个独行者的巴金先生,或许确有一些东西在触动我们……
2005年10月巴金先生离世,在叹息声中有媒体概括说,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许吧,之后的近十年里,关于巴金,热络的声音逐渐归于沉寂,到后来,除了职业层面的研究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游览他构筑的世界。然而,在巴金诞辰110周年(11月25日)的日子里,曾经的思虑再次被激活,许多有影响的媒体又开始重新回忆巴金曾经说过的话语,文艺界也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作家王安忆提出:“应当将这个日子当作一个检讨的机会”。
总有一些东西我们难以忘怀。巴金先生并不是“人民作家”这样的称谓可以概括的,无论是作为一个文学大师,还是做一个“忏悔”者,无论是在文学层面,还是在文人感性化的思想领域,不管是抱持赞誉的立场,还是相信贬抑的态度,人们都可以看到他的努力——不仅用笔还原自身所处的那个时代,还竭力去修复那个时代扭曲的身影。他似乎是一个特殊的符号,被幻化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良知”,漂浮在烈日下,漫游在夜空里,最终渗透进血液,在绵延的文明之墙上,蚀刻下深深的痕迹,让您难以抹去。
洞 见
以当代文学参与者的视角,说到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一般的认识是鲁迅,凭直觉人们认同响鼓重锤在嘈杂的人群中有最强的冲击力。然而,“回到那个时代”的研究者发现,在文化青年中、在思想层面,拥有更强影响力的是巴金,是他的“三部曲”,《激流》、《爱情》、《人间》等——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世俗行人生活的轨迹。果真如此的话,问题是巴金的作品何以会有这样的力量?无声细润何以会穿透表层坚硬的土地?
论尖刻和犀利,鲁迅是无人能及的,然而就如《祝福》惨淡的人生,《边城》绝美的意境,或者还有郁达夫笔下“迷途羔羊”的细腻柔情,所展示的无不是一隅的画面。而巴金,可以说是以其洞见勾画出了那个时代的巨幅风景,“所要展示给读者的乃是描写过去十多年间的一幅图画”(《〈激流〉总序》)。尽管因为年轻,画卷还不够完整。
作为非专业人士,站在象牙塔外旁观,也许您就能够看到,《激流》不只是以“一个大家庭的没落和分化来再现封建宗法制度的崩溃”那么简单,也不只是革命潮流对青年一代的冲击。在新与旧的交替中,传统与现代、家庭与社会、个人与家族,甚至是个体的内心深处,激荡着难以调和的冲突,也许作者并未自觉地意识到,但通过其笔墨的再现,我们可以看到生活、人性的荒诞。的确,人性是十分复杂的,“他的头脑并不像评论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觉新不是榜样,高老太爷也不是魔王,不过真诚坚守的卫道士可以心安理得地凌弱妇女,比如嫖娼,作者所花心思最多的觉新,心底里虽然有着是非和爱憎的界限,但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却以一个维护者的角色,享受了一段平静,或者还甜美的生活。这怎么可能?遗憾的是,生活就是那样,到今天人们仍然熟悉道德场合的高谈阔论出自男盗女娼的皮囊,正是因为生活中的荒诞,《家》的时代并没有完全过去。
不管在客观上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年轻的巴金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具洞察力的智者之一,在他的笔下,不是情绪化的控诉,不是有选择的批判,而是对人、对社会翔实细致的解剖,冲破牢笼未必就一定有圆满的归宿,比如觉慧,然而牢笼必须有人去砸碎。
反 思
新世纪重谈巴金先生的意义,专家们几乎都不太看重其旧时代的作品,而是把着眼点都集中在了改革开放以后的反思上。很多人把《随想录》与新时期的启蒙运动相联系,并从文学“干预生活”的范畴来解读,试图以文学生活的角度介入现实生活的价值重塑。就当下的价值认同,我们无法评价这样的期望,但从“奉旨”描绘美好未来到独立思考,到超越时代生活的人性反思,这确然是当今需要真诚琢磨的问题,特别是在重新梳理传统文化的时候。
客观地看,即便是一个单纯的乡野农夫,人们要真正地了解其性格也是困难的,面对一个历经时代反复雕琢的“大人物”,其性格的复杂性更是无从把握。慰藉的是,在混沌的烟雾中,仍能看见清晰、光辉的身影。就像《随想录》,是一部碎片的集合,也是自成一体的鸿篇巨作。自揭伤疤、挤脓疗伤的巴金先生,作为大事件震荡的受害者,没有像施害者、受害者身份转换的一些人那样,在抱怨声中将罪责无来由地归结到他者个体身上。与一些声称“永不忏悔”的作家不同,他没有停留在表层文化上,而是从自身出发,在忏悔的思绪里追问自己。
为了私人的保全,为什么会放弃理想?大事件中个人应该负担什么样的责任?
人从来就不是自由的,然而人是自主的。语言的乌托邦只会颠倒话语者和话语的关系,使话语者沦为话语掌控的奴隶,空话、假话无法构建美好的未来。一些时候不是由于苟全于乱世,而是因为利益的攫取,人们自觉不自觉地置身于灵魂的奴隶,这难道不比肉体的奴隶更可悲吗?这是为什么?想到自己也曾单纯地相信不实的虚拟蓝图有助于现实大厦的铸成,巴金先生不得不沉思,“人不能靠说大话、说空话、说假话、说套话过一辈子。”他开始用所能的各种方式向讲真话回归,希望借此来消除良知上的焦虑和不安,希望以此来读解荒诞的生活场景,进而寻到解放的路径。他希望自己的“忏悔”不是个人的,然而,站在他同时代的人群里,很多人将人性同情弱者的情感,投射到对自己的同情,释然原谅了自己,巴金没有这样做,人们看到的仍然是他孤独的身影。
背 影
人们习惯于让英雄来担当那些能听到响动的大事件,如耶稣之于基督徒的灵魂拯救。在另一面,理所当然地让反派个体扛起了恶行,如慈禧统揽的罪责。类似于此的荒唐说辞,今天仍是一些人遮蔽真相的理由:很多人有选择地忘记不就是如此吗?可喜的是,责任追诉已经成为当下现实的法律。
那么旁观者呢?是不是就可以逃离谴责和责任呢?巴金认为自己不能,实际上就荒诞生活和他亲历之下凹凸不平的时代,他一个人担当不起文化层面的反省。环视眼前的现实生活,面对年轻一代逐步弱化的精神追求,面对知识兴趣被挤出的感官生活,忧虑的博学之士以群体的身份正担负起回归“启蒙”之重任,比如当下的书院、讲堂。问题是如果知识的承载者(特别是作为群类的精英们)不能达成自启蒙,不能脱下皇帝的新衣,企图让以虚言牟实利的群类得到启蒙,这,如何能够?
我们需要真实话语的环境和生活。就像巴金先生留下的背影,也不是伟岸无暇。贬抑者认为其态度并不鲜明,抑或是“只说不练”,这些说法并非强词夺理。巴金的确只是小心地打开了一道门缝,让您看到历史或者是心灵仓库中堆放的一些杂草败絮,却又不振臂召唤人们去清除掉。说实话,我不认为这是什么污渍,倘若确实如此的话,反而觉得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联系到他所处的时代和环境,能够做到唤醒昏睡的人们已经很不容易。他不是勇者,之所以“只说不练”,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能,对一个远去的逝者,除了他毅然独行的背影,我们已经无法追问。
的确,巴金先生不是泰山矗立,能够为我们阻断海上刮来的飓风,他也不是夜空北斗,能为我们指明方向,他的洞见,他的追问,顶多只是给我们提供了生活以及思想上的参照。可能,可能就像立地的一棵树,就像空中曼舞飘飞的一根鸿毛,如果您在风中正露野行走,如果您不是基于对风暴的退避,以手遮目,而是抬起头举目远方,您就会看见它——巴金依然是伟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