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建交五十周年特展”张灯迎客已经一月有余，沙马老师嚷嚷着一块儿去看看，指望我能复述点视知觉的知识。我很忐忑，一个原因是确实没有评论家的胆识，另一方面则是旧时积攒起来的视觉知识几乎完全碎片化了，如果能说出些什么来，自己也不能确定到底会有多大意义。

　　这次展出，精选了不同时期（16至20世纪）法国的名家名作，涵盖各时代绘画艺术思潮的不同侧面，有人们熟悉的《煎饼磨坊的舞会》（雷诺阿）、《读信》（毕加索），也有普及教科书中很难见到身影的《门闩》(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还有被毕加索大卸八块的《斗牛士》。

　　如果没有预先的知识储备，在不标注作者名称的前提下，估计没有人会同意《读信》和《斗牛士》出自同一个人的大脑，理论家们倾向于认为毕加索打开了一扇未曾洞开过的门，普遍接受的说法是他打破了五个世纪以来被西方绘画奉为圭臬的艺术准则。1907年，巴勃罗·毕加索出示了那幅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立体主义名作《亚威农少女》。

　　客观说，虽然妓女们在毕加索面前呈现了非人的面容和形体，但《亚威农少女》可能不是第一幅绘画技法和理论成型以来故意的另类作品，之前或者同期的野兽派已然在招摇过市，几乎是同时代的超现实主义和抽象派也在大行其道，所有这些纷繁的表现形式创新俨然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降临：视觉艺术进入革命的时代。在革新的日子里，评论家们吸取了印象画派时期的教训，为了不再被小丑的衣饰包裹，大家鼓噪着推波助澜，纷纷诱导茫然的观众去解读、去理解各色各样的全新杰作，进而宣布500年来“死水一潭”的画布创造开启了新的航程。

　　实际情形不是评论家表述的那样。自从油画在宗教颂歌和贵人肖像领域规范、发达以来，到安格尔手里，古典主义已经登上了终极的顶峰，然而在触摸很多神圣、纯洁的“圣女裸体”之后，鲁本斯这样的大师觉得她们的皮肤没有质感，缺少弹性和体温，性感、魅惑的世俗裸体更能展现生活的魅力。相对于传说和虚构而言，更看重现实生活的库尔贝用《石工》来表达现实主义的笔触，人文关怀的理想使另外一些人修筑了浪漫主义的轨道。如此等等的不懈努力，孕育了印象画派的诞生，而后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野兽主义、抽象主义，甚至超级现实主义缤纷呈现。“革命”不是突然降临的。

　　然而，在评论家们的解构、重构和再解构过程中，创新者和坚持“五个世纪以来的西方绘画艺术准则”的流派之间现出日渐扩大的裂痕，到抽象派面世，视知觉脱离了具象的限制，预示出连续规则的断裂。英国一家电视台为了厘清标准，严肃地请了几位著名的艺术评论家来给观众们授课，课件是几幅色块和线条组成的抽象主义画作，经过专家们认真研讨和诚挚交流，最后一幅由狗创作的艺术品独占花魁，其余知名画家之作都名落狗后。该事件引起很大混乱，人们以及专家们真的能确定某幅画确实没有挂反吗？

　　另外一些探路者走得更远，比如行为主义门徒。杜尚的名作《为什么不打喷嚏》，就是在一个烂框里装些石头，据专家观点，说是显示了命名者和被命名物之间关系的彻底决裂，杜尚和评论家组合而成的影像哲学家发明了随性解释的语言，就像独自叩门，怎么砸门都行。另一个著名的行为艺术家就朴素得多，博伊斯认为，导致人格分裂的专业化艺术边界必须破除，这样才能把创作者和阅读者的视知觉全部调动起来，他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反过来讲就是没有艺术家。这样看来人们对艺术品不关心优劣只痴心贵贱是对的，因为很多时候收藏的不是艺术品，而是钱罐。

　　面对这个对艺术不敬的结论，我自己也怀疑是否可以成立。在“五个世纪以来”的标准退隐幕后之时，视知觉审美系统也逐渐碎裂成片，人们可以翻腾出某个孤独的残片来解释艺术，也可以抛弃解释，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种感觉就像在汪洋中孤独裸泳，完全不知道会漂泊向何方：未来渺茫，有没有迷雾都一样。

　　这样的局面不是艺术领域独特的现象，在思想、文化以及信仰等方面，同样困囿于类似荒原。当我们在破除旧规则的时候，不能仅仅着眼于破除的行为及其理论，我们还需要一艘摆渡的船，哪怕是一艘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