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灰暗的天空中，豆瓣大小的雪花被寒风撕扯得上下翻飞，远处山头像海船一般朦朦胧胧。在跳下登陆艇走向新兵连的坑道时，我在一长列没有佩戴帽徽领章的新兵队伍里，透过舞动的雪幕，睁大眼睛，努力端详着这座孤悬于万顷碧波之上的海岛，辨认着它上面的房屋、街道、高矮不一的树木，还有那些像黑色闪电一样掠过眼前的海鸟。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踏着弯弯的山路，感觉到脚下碎石，被坚硬的大头鞋踢踏得“乒啪”乱滚。过于肥大的绿军装在身上蹭来擦去，生出一股好闻的樟脑味儿，把我对味觉的最美好记忆，永远都锁定在这一地点、这一情景的这一时刻，以至于若干年后，两脚踏上过这颗星球的许多地方，世面算是见了一些，但绿军装的樟脑味儿仍挥之不去。稀奇古怪的是，有这味的时候，脑海里也必有雪景出现。

　　踏入军营的那个毛头小伙儿，心灵的天空注定了会晴朗万里。某日，穿过新兵连驻扎的坑道，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我奋力向上面那个叫做黄山的山头爬去。这雪，还是入伍那天下的，时断时续飘了差不多两天一夜，便将山上的石头、荒草还有低矮的灌木，一把捂在自己怀里，就连高高挺挺的槐树、栗树、柞树、松树，枝头上也披挂着她洁白的衫裙呢。站在寒风凛冽的山顶，极目眺望波涛翻滚的大海，我像地球人向往火星那样，想象着海洋尽头的世界，想象着新兵连结束后将要跻身其间的那座军营。我恍然觉得，这脚下的雪，和那汪洋中的雪浪，都是连成一片的洁白。林涛吼响中，回首印留在雪地里歪扭的足迹，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通向远方的路？

　　在新兵连开始的那些日子里，我时常出来看雪。那个冬天，西伯利亚的气流对这座小岛光顾特别频繁，漫长的寒季里，上天遣来的使者久久不肯离去，坑道口上方悬挂的冰锥，始终闪射着炫目的寒光。沿着山坡，我会踏着和我同一天来临到这座海岛上的雪，轻轻地漫步。我问雪：“你这洁白的精灵，难道你也喜欢这海岛，喜欢这军营吗？”大头鞋下发出“嗞嗞、嗞嗞”的声音，这是白雪给我的回答。我又问白雪：“以你谦逊的品格，总在和暖的风中悄然隐退，把风光让给春天，大概，你不会在此长久的驻留吧？”一阵风吹过，柞树上的雪“扑嗽嗽”飞落而下，还未着地，又乘着风摇摇起舞。我忽然明白，白雪哪里是不肯久留？它分明是变换了另一种生命方式，将自己永远融入在了这片土地。于是，一种虔敬之情油然而生。我相信这雪是有灵性的，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对着茫茫白雪，我发下了一个誓愿。

　　数日后的射击训练是在雪地里进行的。这一日老天爷的脸一直阴沉着，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划过，握在钢枪上的手，一会儿冻得就和猫咬一样疼痛。我静静地卧在雪里，枪贴着雪，我的脸贴着枪，眼里只有缺口、准星、标靶，连山谷间不时飞起的彩色的山鸡和头顶盘旋鸣叫的海鸥，也视而不见。心里如一溪清泉，平平静静地流，潺潺缓缓地流，连一茎草叶儿也不带。三十多年后我在回想起雪地里这一幕时，竟一次次激动得热血奔涌，感慨不已。我惊叹一个从滚滚红尘中跌跌撞撞趟过来的人，在早先那年的雪窝里，竟是那等的纯情天然，浑不知一张白纸在此后数年或数十年中，将被社会或时间之笔随意涂抹。卧雪训练那天，我在爬起来的时候，看到雪地里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人形凹坑。这是一个热血儿郎和雪的一次最亲密接触，在接触中他感受到的却并不是寒冷。也就是这一次接触，似乎于冥冥中得到某种神祗暗示，一种命运自此便和雪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又过了些日子，西伯利亚的风不再来了，坑道口上方挂着的冰锥失去了踪影，树桠上、草丛上、山石上的雪也不见了。低洼背风处的黄土中，因为受了雪水的滋润，有一些绿茵茵的野草、野菜的尖芽芽，闹闹嚷嚷地拱了出来。这时候，帽子上多了一颗红星、军衣上加了一副领章的我，便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在山脚下一座苏式建筑的军营里，开始了生命中一段最为刻骨铭心的经历。

　　只有一千多个日子的这段戎旅生涯，在时间刻度上虽然只有一瞬，但除了战争与流血，一个和平年代中的军人应该经受的，我大抵都有了经受。这其中，伴随着酷暑严寒里的摸爬滚打，咀嚼了数不尽的酸甜苦辣，有无悔付出后的荣耀自豪，也有青灯冷影里的孤寂与彷徨。在经历着这一切的时候，连我也颇为诧异的是，思想中怎么总会闪现那年冬天的那一幕雪景呢？雪花儿纷纷扰扰，满世界都是一个洁白的颜色……想起那场雪，就想起对雪立誓。由此，每一个日子，都用两脚踏踏实实地踩过，分分秒秒连接起来的时光之途，便留下来一串青春的印痕。

　　离开那座海岛、那座军营之后，时间的指针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光景时时变换，世事飘忽难料，下雪的日子却并不常有。然而，那一场雪，那场带着一个新兵誓言的入冬的第一场雪，永远飞舞在我记忆的天幕中，飘扬在我酣甜的睡梦里。雪花催融的泪水，时常会洇湿了粗布枕头。

　　呵，白雪，你受之于天，融之于地，泽被草木万物。凡间如我之辈，也和草木那样受到你滋养的恩惠，但比草木更为优渥的，是我还从你这里得到昭示与感悟。生命正因为有你作底色，而愈显其厚重，愈有其张力。

　　哦，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永远在我生命的天空里飞扬！